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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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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拍遍

栏杆往往承担起最独立和最出色的建筑语言角色。它们独立凌虚的空间形象,排列组合的群体效应,总能给单调的空间增加丰富的活力,在规整的环境中焕发勃勃的生机。

走进紫禁城,面对壮丽无比的宫殿群,许多人慨叹神往。可是,当你看到那些洁白的汉白玉栏杆时,眼睛还是一亮――最引人注目的竟在一瞬间变成栏杆了。

它们的确与众不同。它们是方正紫禁城里的委婉,庄严紫禁城里的灵动。在紫禁城重要的区域里,几乎到处都能看到它们俊俏的身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集中如此多材质最好、雕刻最好的汉白玉栏杆。说到栏杆,多半会联想到栏杆拍遍的难酬豪情,或独倚栏杆的难耐离情,但是,在庄严辉煌的紫禁城里,看见这么多美轮美奂的栏杆,最想知道的大概是宫里的栏杆到底有多少吧?

当然,完全可以不停地追问:皇宫建筑为什么要用栏杆?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栏杆?栏杆到底有什么用?中国建筑中的栏杆是怎么演变成紫禁城中这个样子的?

据考古资料显示,早在7000多年前,河姆渡文化时期的干栏式建筑中就可能出现栏杆了。划分和保护人的居住空间,用栏杆围起来是最容易想到也最容易做到的。河姆渡还留有人们驯养野猪的证物。养猪要有猪栏,养鸡要有鸡栏,如至今仍在使用的那样。城市里人行道边的护栏,马路中间的隔离栏带,也是这个意思吧?对于建筑的功能来说,栏杆的作用一开始就不是主要的,到后来,为了好看的作用就越来越凸现了。在伟大的紫禁城建筑中,只具礼仪式的审美作用、只有独立的装饰观赏价值的,大概惟有数不清的栏杆了。正如紫禁城建筑把中国古代建筑发展到极致一样,它还把中国的栏杆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最曼妙的是和委婉的金水河连接在一起、融合在一起的栏杆。

任何人经过天安门,都会觉得搭在天安门前拱形桥面上的一排排白色石栏杆真是漂亮极了。可是,一旦穿过午门,便立刻惊讶不已――原来更漂亮的河、更漂亮的桥、更漂亮的栏杆,在紫禁城里面!

午门内宽阔的广场上横着一条弯曲的河,这条蜿蜒如弓的内金水河上一字排着5座白色的石桥,御道直通的正中那座桥最宽最长,其余4座依次递减。这座只允许皇帝行走的御桥,两边的石栏杆为精雕细刻的云龙云凤纹望柱,其余桥的望柱,以及向两侧蜿蜒而去的金水河两边的望柱上,均为24道阴刻弧线旋扭而成的火炬形柱头,好像排列整齐的卫士规规矩矩地举着火把,护卫并照亮着正中的御道。

遇上蓝天白云的好天气,所有走过白色石桥的人们都会惊喜地发现:洁白的栏杆漂在水里,漂在天上,在蓝天白云的波动间隐现出没。

金水河就这样始终被洁白的栏杆上上下下、水里水外地护卫着。正是由于栏杆的这样的呵护、提升,委婉的金水河才有了飘动起来的姿势。

5座金水桥是太和门广场上栏杆最为集中的地方,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白色的石林。它们牵引着太和门前白色的栏杆,牵引着太和门两侧昭德门、贞度门前白色的栏杆,牵引着西北角、东北角白色的栏杆,牵连着西面的熙和门、东面的协和门前的白色栏杆――被四面的红墙红门红窗和黄色的大屋顶圈起来的数万平方米的太和门广场,就这样被白色石栏杆牵引着飘动起来了。

最崇高最庄严的是将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高高地托举起来的层层叠叠的三台栏杆。

同样是洁白的汉白玉栏杆,与金水河融为一体的因临水而分外地灵动,与三大殿巨大的“土”字形台基融为一体的,因靠土而无比的庄重。

通体精雕细刻、充满神圣宗教气象的三重须弥座高台,已经足以奠定紫禁城最大的宫殿至高无上的地位;围绕三重须弥座,总计1458根望柱、1414块栏板、1142个螭首组成的三台石栏杆,努力向上地簇拥着、装饰着那座超稳定的“土”字形台,特别是那些蓬蓬勃勃生长着的上千根云龙云凤望柱的铺排与拥护,更让天子的宫殿稳稳地矗立于超凡脱俗的境界之中。

数千根望柱层层升高直指云天,数千个龙头从望柱旁伸出,数千块栏板云头飘忽。栏杆上有云翻卷,云中有龙腾跃、有凤飞翔,青铜香炉有香烟飘忽缭绕,整个儿把天子的宫殿缥缈成天上的玉宇琼楼。

且不说成千上万的雕栏玉砌烘托着的是天下最高大、最壮观的宫殿,任何人任何时候从任何一个角度和方向,不论近距离观看还是远距离眺望,弥漫开来又聚拢起来的栏杆世界之上的任何存在,都会使观望者从心中升起的敬畏之感、至尊之感、神圣之感与时俱增。

紫禁城中三大殿的台基无疑是最大最高的,栏杆是最多的,其余重要的建筑,如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钦安殿、文华殿、武英殿、奉先殿、皇极殿、慈宁宫、寿康宫等,还有太和门、乾清门等,统统建立在高低不等的台基上,都有多少不等的栏杆护卫着。高台和栏杆早已成为识别和欣赏重要建筑的导引和标志。

栏杆作为建筑组合中的组成部分,并不是必要的、最重要的,但有时候在有些位置上却是最重要的。因此,栏杆往往承担起最独立和最出色的建筑语言角色。它们独立凌虚的空间形象,排列组合的群体效应,总能给单调的空间增加丰富的活力,在规整的环境中焕发勃勃的生机。就说色彩吧,那种温润的白,在紫禁城大红大黄主宰的色彩世界里,却白得出色;而当大雪将紫禁城覆盖为白色世界的时候,它们纯净地凸现,更显出本色的雍容。

看到这样的栏杆,是会想到倚栏、抚栏、栏杆拍遍的古诗古词的。然而,紫禁城里的栏杆是皇帝的栏杆,可不是用来倚用来抚的,更不是用来拍的;也绝没有谁敢倚敢抚,更没有谁敢拍。当然皇帝除外。

只是皇帝的栏杆太多了,天下的栏杆太多了,所谓的栏杆拍遍终归是空话、急话、气话、没办法的话,也是发泄愤懑发泄牢骚的话。紫禁城中的石质栏杆连接起来,就有十几里路长,不用说拍遍,若不认真,数遍也不易。

窗里窗外

在紫禁城黑漆漆的夜里,殿的窗,宫的窗,有些隐在黑暗中,有些在黑暗中亮起来了,此时此刻,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除了看到梦幻,看到仙境,还能看到什么?

中国的古代建筑,不管体量多大,都是用粗大的柱子撑起来的。紫禁城无比宏伟的宫殿群,是用森林般的粗壮的柱子撑起来的。由于不承重、没有压力的原因,只要得到允许,―座建筑的任何―个面,都可以任由建筑师尽情发挥。中国的窗户因而成为大同小异的建筑群中最活跃、最自由、最丰富的部分。

然而,紫禁城只给了建筑家限定的自由――从造型到色彩。这已经足够了。高高大大的宫殿,给了门窗也给了建筑家足够的空间。不论窗里窗外,不论白天晚上,紫禁城的窗户总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特别是旭日东升之时,火红的阳光照耀在到处可见的红门红窗上,照耀在门窗上的金框金钉上,红光浮动,金光闪烁,满眼梦幻般的壮丽辉煌。

皇帝的窗户自然是等级最高的窗户。最高的等级中还有等级,不过,不格外用心地观察是看不明白的。紫禁城最重要的建筑集中在中轴线上,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的大窗窗棂造型全都是最高级别的三交六碗菱花形状,其次为双交四碗菱花形。正是这种基本没有多大变化――颜色没有变化,红色、金色;形状没有变化,三交六碗、双交四碗――的大面积的、反复的铺排,营造出紫禁城最炫目的壮丽辉煌。

不过,除了那些用作肃穆活动的重要建筑的窗户一定要营造出至尊庄严的辉煌来,其余大小建筑的窗户在等级的范围之内,在豪华、尊贵、精致的范围之内,还是可以生出不少的花样来。于是,在紫禁城的东西六宫、南所北所、大小院落、斋堂书房、楼阁亭台间,圆的、方的――四方的、六方的、八方的窗出现了;如意、灯笼、双连式灯笼形窗出现了;松、竹、梅形窗出现了;描金、雕花、嵌玉、嵌景泰蓝、嵌瓷片窗出现了;夹纱、双面绣、书画贴落窗出现了;堆石窗出现了;玻璃窗出现了;窗棂组成的回纹、球纹、万字寿字福字纹、冰裂纹、竹叶纹出现了――或齐整庄重地铺排,或眼花缭乱地变化,紫禁城里皇家的窗户,总是让人感叹装饰的华美而不大关注甚至忘却了它们通风、采光的实用功能。

紫禁城中的窗户上出现了亮堂堂明晃晃的玻璃大约是雍正时候的事情。突然发现窗外的太阳居然可使屋子里变得如此明亮,突然发现不用开门开窗就能如此清晰地看见屋子外面的人、院子、房子、屋脊上的天空,皇帝和他身边的人们不知怎样地惊讶。他们一定挨个儿用手指轻轻触摸那透明的东西,否则,他们难以相信真有一块东西挡隔在那里。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挑出了玻璃的不少毛病。比如,他们会说,每个人都有窥视的心理,在外面的想看清楚里面的,在里面的想看清楚外面的,没玻璃的时候,是怎么也看不着的,最不道德最极端的也须冒险捅破窗户纸才行;可是,有了玻璃窗就方便多了,里里外外的窥视就是有意无意间的事了。比如,他们会说,阳光月光无遮无拦地洒到屋子里,那光色、那感觉,实在不如让柔软的绵纸过滤后来得无声无息、来得温柔温暖。比如,他们会说,纸窗户上可以画窗花、可以剪窗纸,在宫殿的隔扇窗户上,臣僚们还可以书诗作画,这些叫做贴落的创作,能够让皇帝不止一次地看到,说不定哪一位的才华就横溢得被皇帝发现了。比如,他们还会说,日光月光将松、竹、梅,将花草树木的影子投到窗户纸上,那是怎样的疏影斑驳?单把那些各种各样的窗形窗棂投到青幽幽的金砖上面,就有无限的情趣……

也许皇帝们不愿意让自己的紫禁城过分奢侈(那时候玻璃的价格十分昂贵,一平方米玻璃的价钱相当于一间五檩瓦房的价钱),他们只把无数大面积窗户中的小小的方框让给了玻璃,其余仍然保持纸窗的传统。紫禁城中最重要的三大殿――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红彤彤的窗户上,始终没有允许大块的玻璃出现。如果真的出现了,真的把大殿的纸窗户统统换成明晃晃的大玻璃窗,不用说当时的人,就是现在的人,只要看见了,就不知觉得多么地难堪。事实正是这样,不必说古人了,就是生活在玻璃世界里的现代人,仍然千方百计地保留对中国式纸窗的怀念与回忆。

紫禁城的窗户毕竟是皇帝的窗户,是中国的窗户,这样的窗户在中国人眼里除了壮丽辉煌,可能并不觉得多么特别,可是在外国人眼里,简直神奇到不可理解。他们只好用“梦幻”和“仙境”来表达他们的直觉,而这样的感觉也许更接近紫禁城之窗的美感。屋里屋外,也就是一窗之隔,但这一隔非同一般。白天,外面的光穿过它点亮里面的世界;晚上,里面的光穿过它点亮外面的世界。在紫禁城黑漆漆的夜里,殿的窗、宫的窗,有些隐在黑暗中,有些在黑暗中亮起来了,此时此刻,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除了看到梦幻,看到仙境,还能看到什么?

千门万户

门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是通路还是阻隔?是为了关还是为了开?为了拒绝还是为了迎接?为了守卫还是为了交流?为什么进去?为什么出来?怎样进去?怎样出来?

以门票的准确数字统计,2006年仅进出紫禁城城门的参观者即达900万。就在这一年,我曾数次融入游客汇成的人流中,从城外流入城内。我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进入紫禁城,但仍然是第一次的那种感觉――不管人多人少,根本觉不着身边有多少人,只觉门墙之高阔、门楼之高耸、门洞之高深。我也曾数次站在午门城楼楼台上往下看,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人流,不见首不见尾,不过无论怎样流动,也就如大地上的一条河而已。紫禁城的大门到底有多大的吞吐量,实在很难说清楚。

绕紫禁城一遭,灰色厚实的城墙把紫禁城圈围得严严实实,每面墙上只开一门。但就这4座门楼,再加4角上4座角楼,8座巍峨的城楼,12个高深的门洞,整个紫禁城就被张扬得威仪无比、神秘无比。紫禁城里重重墙院、上百座院落、近万间房屋,到底有多少门,也很难说清楚。

这些门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有城堡门,有殿宇门,有八字照壁门,有牌坊门,有影壁门,有垂花门,有肖形门;有独立的门,有与房相连与墙相连的门,有长在墙上的门;有前门、后门、中门、左门、右门,还有中左门、中右门,后左门、后右门;有大门、二门,数下去还有三门四门。到底有多少种门,真是很难说清楚。不用说给这些门起名字,就是认准这些名字,弄清其中的意思,也够费心思的。

最高大、最威严的自然是紫禁四门――午门、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午门为最。

天子面南而王。南门为皇宫正门,正南在24方位中属午位,故名午门。午门通高37.95米,比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太和殿还高,足见其皇宫第一门、天下第一门的地位。13米高的红色城台三面围合,城台上五楼耸峙,庑廊通贯。正楼重檐庑殿顶,四坡五脊,面阔九间,60.05米;进深五间,25米;前后出廊,建筑面积1773.3平方米。正楼两侧及两翼城台南端各有一座重檐四角攒尖阙楼,合称五凤楼。五楼与连接两翼阙楼的各13间庑廊巍然、错落、连贯、舒展,欲升欲飞,又称雁翅楼。站在高墙崇楼围合起来的近一万平方米的凹形广场中,仰望城台楼宇,左右连阙,面对的仿佛不是天子的宫殿,而是天下的城池关隘、万里长城上的关门关楼,壮怀激烈之感倏然而生。

午门是历朝历代的献俘处,明万历皇帝四次亲御午门城楼受献俘礼,清乾隆皇帝也曾四次亲御午门城楼受献俘礼。彼时彼刻,定然一派威风凛凛、威仪天下的气势。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太和殿前隆重举行受侵华日军献俘礼大概与午门受献俘礼不无关系。皇帝们也常常把午门作为处罚不听号令者之地。献俘对外,处罚对内,对外对内不同,但显示皇权威严不可侵犯则是一样的。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建成不到一年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遭雷击烧毁,一些对迁都不满的大臣认为是上天示警,要求迁都回南京,与拥护迁都的大臣对峙攻讦,不可开交,恼怒之下的朱棣皇帝竟使出了罚双方在午门外跪着辩论的损招。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那位“游龙戏凤”的明武宗朱厚照,因众多官员联名上疏阻其出游猎艳,恼羞成怒,竟罚146位大臣白天跪午门,入夜锁牢狱,5天后又在午门外“廷杖”,当场杖毙11人。与此类行径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康熙皇帝。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年仅15岁的小皇帝为解决明末以来的中西历法之争,让主张吸收西法的传教士南怀仁与反对变更传统历法的杨光先、吴明煊先后在午门外广场和观象台,当着王公大臣的面,各自计算、验证天象。结果,“南怀仁逐款符合,吴明煊逐款皆错”,康熙皇帝遂任命南怀仁为钦天监监副,并下令采用其中西合璧的新历。后人完全有理由把展现于午门前的这种“公开”“透明”“让事实说话”的做法,评价为康熙给紫禁城带来的科学曙光。

最雍容最从容的是太和门、乾清门。端坐在汉白玉须弥座上、与汉白玉金水桥形成优雅组合的太和门显得格外灵动圣洁。同样端坐在汉白玉须弥座上、向两侧伸出“八”字形琉璃影壁的乾清门显得格外安稳祥和。

太和门作为紫禁城外朝三大殿的正南门,是紫禁城中规格最高的宫门。乾清门是紫禁城内廷的正门,清代极为重要的政务场所。走进太和门、乾清门,觉得不是进了门,而是登了堂入了室,因为这两座极为重要的门是殿堂式的。能开能合的门在最后边,门的前面是开阔敞亮的可以充分利用的厅堂。事实上亦如此,这两处正是明清两代分别“御门听政”之处。门即殿堂,当门听政议政行政,有“门”没“门”皆决于门。明朝早期的皇帝们还是很勤政的,日日早朝,每日天蒙蒙亮,文武百官就得匆匆赶到,风雨霜雪,概莫能外,想来也是极辛苦的差事。清朝的第一个皇帝在太和门即位后,御门听政改到乾清门。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太和门失火烧毁,距光绪帝大婚仅一个多月,而太和门又是皇后凤舆入宫必经之处,重建一座面阔九间、进深四间的宏伟宫门已无可能。不祥之兆,朝野震惊。为不误大婚吉期,在原址按太和门形制搭建一座彩棚应急,居然搭出了“虽久执事内廷者,不能辨其真伪”的效果。这么重要的场所,这么重大的事,竟能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真算得上一大奇事。

紫禁城里的千门万户有太多的历史、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规矩,是永远说不完说不清的。其实,门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是通路还是阻隔?是为了关还是为了开?为了拒绝还是为了迎接?为了守卫还是为了交流?为什么进去?为什么出来?怎样进去?怎样出来?

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一起从午门左右掖门进宫,出来时只有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有资格走一回皇帝专用的午门中间的门洞。即位的帝王从前门午门进宫,亡国的崇祯和末代皇帝溥仪从后门神武门出走。曾经权倾朝野的和20大罪中第三条为“肩舆直入神武门”。如今每年900万,每天两三万观众进出紫禁城,可谓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但很少有人想到当年《大明律》的规定:擅入皇城者,杖一百,充军边远。向宫城投石、射箭或持利刃入宫门者,处极刑。明清的紫禁城一如其名,门禁森严。门籍登记,腰牌查示,合符验证。夜间出入宫门,皇帝亲信直管,次日报告皇帝。门禁即便如此森严,也免不了出些不大不小的乱子。清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一位叫做蒋廷柱的小官,从午门混入,竟在协和门放起鞭炮来,噼啪的鞭炮声惊乱了沉寂的宫廷。

在现在的紫禁城里,唯有当黄昏日暮,游客散尽,管理人员巡查、断电、关门、上锁,沉重又清晰的关门锁门声起落于千门万户的时刻,才仿佛真切地听到和感觉到来自那个年代的声音,那是一种能把人拖入历史深处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天地之吻

不过,当这些帝王的说法渐渐褪色之后,在并不关心和追问这些兽头与皇帝的关系的人们看来,紫禁城宫殿上面成千上万的兽头,不管怎样,看起来的确很美。

站在太和殿广场抬头仰望,高居于汉白玉三台之上的太和殿确有高入云天之势。而最先触摸云天的是那条长长的太和殿正脊。比正脊还要先触摸云天的是正脊两端昂首云天的“吞脊兽”。大多数人更愿意把它们叫做“大吻”。

站在太和殿广场抬头仰望,任凭你怎么想,也想象不到那大吻到底有多大。自从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7年)重新建成太和殿,将这两个大吻安置在这个位置以来,它们就纹丝不动地在这个位置上值守了310年,没人惊扰过它们,连靠近也不可能。直到310年后大修太和殿,才把它们从与天相连的地方请到地面上来,我们才有可能近距离地看清楚这个由13块琉璃构件组成、高达3.4米、重达4.3吨的庞然大物。3.4米,两个人那么高,想想吧,假如有人爬上太和殿屋脊,扒在它的旁边,我们从太和殿广场抬头望上去,看到的将是怎样的奇异景象!

据说大吻构件烧制好后,康熙皇帝派重臣到窑厂恭迎,如迎接皇帝一般。这两个大吻的地位确实太重要了,它们处于天下最核心最重要最顶级的建筑的制高点,处于至尊至荣的天子的宫殿的最高处,它们绝非一般的建筑构件。关于大吻的说法不止一种。有说由鸱尾演变而来,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有说为“龙生九子”之一,好登高望,能降雨防火,据说与其他走兽一起立在檐角的龙首也是九子中的一个。在康熙皇帝心里,实实在在是祈望能降雨防火的,他知道,这个金銮宝殿明代就被烧毁过三次,到他手里再被烧毁,为此,他很自责了一番;为重修,着实费了他太多的物力财力心力和时日,他被火烧怕了。老百姓的说法则简单明了――统统叫做“兽头”。兽头一说,把所有的说法做法都包含在里边了。

而给皇帝盖房子的更关心这些兽头的实用价值,它们位于屋顶坡面、飞檐的连接处,起着固定、排水的重要作用。不过,工匠们的聪明之处在于即使实用,也一定要做得既实用又好看――普通的民房都这样,何况皇帝的宫殿呢。实用与好看的结合,使脊兽们成为中国传统建筑中最显眼最鲜活的构件,自然也成为紫禁城中所有屋宇上不可缺少的装置。虽说实用好看,但脊兽安置的数量、大小并不仅仅由此而定,皇帝的宫殿一定要纳入等级规制之中。太和殿的大吻肯定是最大的,檐角兽数量一般为1至9个,太和殿则有10个,加上最前面的仙人骑鸡和断后的龙首,一共是12个――无以复加了。

紫禁城里近百组建筑群落,近千座单体建筑,近万间房屋,每个屋顶上都有大小多少不等的脊兽,如太和殿上共有50个,城墙四角的每个角楼上有230个――整个紫禁城到底有多少,谁也没数过,上万个总是有的吧。宫殿的屋顶成了脊兽的世界。

成千上万的脊兽虽然有些雷同,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组成壮观的阵势。或许因为雷同才更加壮观。站在景山上,站在午门神武门城楼上,站在四围的城墙上,首先跳进视野的就是无处不有的脊兽。连皇帝也把它们当作护佑自己宫殿的这些神物,似乎的确很有些神灵之气。

最让人惊讶的是夜幕降临,当所有的物体朦胧和隐藏于黑暗里的时候,却是它们最突出最神气的时候,只需要一点点天光就能剪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朦胧的月光更能把它们带入梦幻之境――薄云与月亮慢慢游走,在宫殿之间的夹缝中游走,在大吻的后面、在一层层一重重的飞檐翘角的后面、在飞檐翘角上的走兽们的后面游走。很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看过去,便看见了天狗吃月亮的奇异的情景。成千上万的脊兽们其实并不需要月亮的陪伴、月光的修饰。月亮落下去了,紫禁城睡熟了,所有中规中矩的都沉默了,隐藏起来了,消失了本来的面目,唯独它们醒着,睁着明亮的眼睛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守夜的猫头鹰一样,随时准备唤醒沉寂的宫殿。

愈暗愈显的成千上万只脊兽们又是愈动愈静的。当萧瑟的风刮遍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枯叶枯草在屋瓦间院落里随风零落的时候;当纷纷扬扬的大雪搅乱了紫禁城,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屋顶上盘旋,然后严严实实地覆盖了紫禁城的时候;当紫禁城突遭电闪雷鸣袭击、疾风暴雨冲刷,或在连日不开的霏霏阴雨中不停哭泣的时候,它们却更加精神抖擞,一个个挺胸昂首,镇定自若。

成千上万的脊兽们又是愈静愈动的。紫禁城无比巨大、无比恢宏,也无比沉重、无比寂寞,甚至无比死寂。假如没有成千上万的脊兽活跃在紫禁城的上空,那就真的是这样了。从太和殿一侧看过去,高高的大吻如领头的大鸟,与两边叉脊上的脊兽组成“人”字形“雁阵”。被康熙皇帝请回来的那个大吻只要一振翅,太和殿就起飞了,太和殿就带着紫禁城起飞了。《诗经》时代早就想象过了:“做庙翼翼”“如鸟斯革”“如斯飞”。

看来,被皇帝们奉为神物的通天接地的大吻,那些和大吻一样定居在屋顶上的脊兽们,早已被使用着,也早已被欣赏着了。到底是谁造就了它们?依我看来,最早的创造灵感来自山野田间村舍。远远的山岩上蹲着的野兽,冬日的山坡上的散漫的牛羊,落尽叶子的树枝上的鸟,刚刚醒过来的黄土地上的农人,鸟儿落在房顶上,猫儿爬在屋檐上――这些几乎天天见得着的景象,慢慢地便凝固在一个又一个屋顶上了。也许花样太多,难用一个确切的名称,便一律叫它们“兽头”了。再后来,这些兽头便凝固在戏台、祠堂、庙宇和宫殿的屋顶上。一旦定位于殿堂之上,规制也就跟着来了。民间的生动变调为官府皇家的威势,有些兽头只有皇帝的宫殿才准许使用。即便是皇宫,宫殿的等级大小不同,兽头的大小、数量、装置方式也各不相同。本来来自自然的形象,到了帝王那里,就加了些天道人道的说法。皇帝是天子,皇帝的宫殿是天子的宫殿,天子宫殿上的兽头叫大吻,皇帝迎回来的大吻坐落在最高级别的太和殿上,是天下最大的吻,上承天、下通地,是天地与皇帝天人合一的天地之“吻”。

不过,当这些帝王的说法渐渐褪色之后,在并不关心和追问这些兽头与皇帝的关系的人们看来,紫禁城宫殿上面成千上万的兽头,不管怎样,看起来的确很美。

中国大屋顶

站在高处望过去,如此巨大无比的紫禁城被连绵铺排的黄色大屋顶覆盖得严严实实。谁真正知道大屋顶下的生与死、苦与乐、荣与辱、治与乱、繁华与衰败、喧嚣与冷落?

看着紫禁城连绵铺排的黄色屋顶,看着大屋顶上流畅清晰的一条条垄脊垄沟,总会想起一个游牧民和农耕民的故事:春天,牧民看见农民把种子下到垄沟里,不久,垄沟里长出了青青的小苗;秋天,牧民惊讶地发现,成熟了的庄稼都跑到了垄脊上,于是,游牧民对农耕民有如此的“法力”佩服得不得了。每想到这个故事,总觉得中国的大屋顶与中国农民的耕种很有些关系。

在建造紫禁城的那些日子里,泥瓦匠们在中国最大最集中的屋顶上敷泥铺瓦,不正像农民们在春天起垄播种吗?这样的屋顶不正是他们以自己的勤劳智慧创造出来的吗?忽然又想到了末代皇帝溥仪戴副墨镜叉腿叉腰站在紫禁城屋顶上四处张望的一幅老照片。事实上,人们可以自在行走瓦垄间的中国大屋顶,正如它的基本结构模式是“人”字形一样,和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就应当充满着温情、人性,充满着美好的愿望和浪漫的想象。紫禁城的大屋顶是这样的,可是,它往往又不是这样的。

穴居时代,先民们居住在地窝子和窝棚的时代,他们被地母拥抱着的时候,在地面以上建造起来的遮风避雨的部分就是“人”字形的。还有离开地面的“干栏”式建筑,再后来有连接地面又超越地面的高台式建筑,这些建筑的屋顶也多是“人”字形的。大地如母亲托起婴儿般一步步把人托起来,人把屋顶一步步抬起来;屋顶脱离地面渐行渐高的过程是建筑发展的过程,也是人的生存方式进化的过程,而屋顶的“人”字形则一直延续下来。发展到紫禁城这样的大屋顶,“人”字形状更加明显了。

组成“人”形的弧线曲线让巨大的屋顶给了人们美妙轻盈的感觉。排列整齐的数不清的长长的瓦垄从高高的正脊两侧瀑布般倾泻,四个檐角突然向上反翘,庄重的大屋顶一下子变得生动亲切起来。《考工记》里是这样记的:“上尊宇卑,则吐水急而溜远。”高顶处陡峭,檐沿处和缓,雨水落下便可冲得更急更远,有利于保护木结构;翘起来的檐可让更多的光洒进来,加长日照时间,屋子里更亮堂。讲究实用的大屋顶虽然不是艺术品,可是看起来却艺术得不得了。

其实,紫禁城中所有的大屋顶不只侧面是“人”形,檐角也是“人”形,是正在飞翔的“人”。一层一“人”,双层双“人”,多层多“人”,编队飞翔。正脊两侧对应的长长的瓦垄组成的也是“人”,整齐的瓦垄的排列,就是整齐的“人”的排列,数不清的“人”的连接,就是数不清的“人”手牵手的联接,联接成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屋顶。

沉重的“人”形大屋顶的飘然欲飞何尝不是人们的愿望呢?想飞,想脱离,离不开,反成压抑。屋顶是人的创造,本愿是遮风挡雨防寒避暑,是护佑人的,结果是一切都被大屋顶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大屋顶的遮盖下堂而皇之地进行。站在高处望过去,如此巨大无比的紫禁城被连绵铺排的黄色大屋顶覆盖得严严实实。谁真正知道大屋顶下的生与死、苦与乐、荣与辱、治与乱、繁华与衰败、喧嚣与冷落?

同样的“人”形结构,一定要用大小、宽窄、高矮分出鲜明的等级;大片大片伸展的大屋顶本可以把一个又一个自成格局相互隔膜的院落连接起来,然而,屋顶间最接近的檐角之处却是“勾心斗角”,连累一队队脊兽的相守相望也变成了怒目相视;翘起来的飞檐本想让灿烂的阳光多进去一些,可照见的却不是阳光下的“光明正大”;排列在飞檐最前面的图章篆刻般的瓦当滴水、飞檐下隆重的斗拱,绚丽的彩色画廊,反将大屋顶衬托得更加寂寞。哪里的“如鸟斯革”“如斯飞”?。

紫禁城里最大的太和殿的“人”形屋顶上,覆盖了各种琉璃脊瓦110748件,紫禁城中近万间屋顶上,覆盖着的琉璃瓦总该有千万件吧?这千千万万的琉璃瓦铺排出集体的无意识、集体的沉重、集体的寂寞与孤独。但我还是愿意把紫禁城的大屋顶看作“瑰丽的冠冕”,看作“人”的飞翔,愿意看见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辉煌的大屋顶与蓝天白云一起,在天地间宣告“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每个“人”身心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