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拾遗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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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跑得最多的镇子是丁堰，那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寥寥青瓦，隐隐茅舍，唯锦花脉脉情深，续着繁华。

因为阿婆家在丁堰，故此每逢假日，都要去一趟的。可惜跑了这么些年，我却依旧连路也不识，只觉得公交车外总是一掠而过同样的白杨，同样的水塘，同样的白云苍狗。

印象中的丁堰是九曲回肠，难窥洞天的。一条敞阔的大路两侧恍如绸带般系着几条弄堂。巷头又分出几个岔口，站在路中，身旁都只见深深的青巷，青沧的门把和暗绿的青苔。巷口处飘来一阵吴语呢喃，掠过耳际也捕捉不住，又任由它飘散在朦朦的薄暮中。

阿婆家的日子总是定格在夏天，满院瓜藤联络摇缀。记忆总像阳光般碎成了片儿，淡淡地流淌着，像那潮潮的湿季，地面能渗出泛亮的水渍来。

阿婆家又在小巷极深处，隐逸在曲径回折中。进口极狭，两面夹两堵青砖墙，砖隙间愣头愣脑钻出几剪靛色草，孑然孤独地在风中摇曳着，或许在企盼着什么，或许已企盼了好多年。

雨中便难见清晰的屋脊翘首盼待暮色在天际燃烧成深紫色，或有一只浑身湿透的墨色飞鸟呆立在雨中的瓜架，那墨色弥漫开来，浸透成一幅工笔简约的国画。那飞鸟蓦地跃起，只留下一点墨迹和迸溅的雪白的水珠，在天地间怆怆惘惘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像是换了个世间。

石板路，青苔痕，一脚踏上去能渗出绿莹莹的水来。

那雨幕中悄然曲折的袅袅炊烟，断断续续地，在暮色中仿佛也能挤出墨汁。

在这淡淡的朦胧中，仿佛氤氲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峥嵘岁月。终了，一切复归平静，只落下噼里啪啦的雨；落在夏天，转了轮回，没了言语。

阿婆家门前有一方不大的地，每年种的都不尽相同。只记得藿香是始终要种的。每年夏天有藿香茶清心凉肺，那真是大自然的馈赠。那微甜的凉意仿佛是深深镌刻在阿婆家的印记，岁月的沧桑也抹拭不去。深深呼吸一口，便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屋很旧。粉刷了一层又一层，却仍然难以掩饰斑驳的残陋。

雨天总会漏雨，滴滴答答湿了一地。阿婆便取出许多盆子，瓷的，塑料的，木头的；红的，印花的，灰黑的，排着队列在一起，张着嘴巴等着屋顶上正汇聚的滚动的水珠――砸在盆中，或清脆如弹铃，或沉闷如击杵。有的重重地砸在盆里仿佛就砸在心坎上，不停地回响着，坠落着，仿佛永远不见底，怅怅地落着，落着，落尽了轮回……

外公是退休教师，爱种。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可惜满园的时候我却总是不在，想来正在教室里苦背“采菊东篱下”“菊蕊独盈枝”之类诗句，苦思菊之隐逸，难会菊之傲霜。外公种菊，不是自命清高，喻比五柳；更不是营创“冲天香阵透长安”之壮势。他爱菊爱得简单，爱得单纯，只是而已。他不需要给变什么意象，加什么隐喻，不知这可否会使自古寓志于花的寒儒谪旅汗颜，靖节先生自古被誉爱菊第一人，隐逸第一人，而他爱的真是菊吗？难料，他只爱“菊之隐逸”，最终爱的是自己吧。

后来外公病了，肺气肿，不能劳作，只许休养。外公是个骨头架子，不劳不行。小舅接他住在如皋，家里人好照应；他却呆不住，早上在如皋转悠叹息半天，午饭一吃赶回丁堰――只为浇花而已，傍晚再赶回。阿婆无法，只得许他在丁堰住下去，隔三差五回来照顾他两天，然后再回如皋照顾表弟，终日忙忙碌碌。外公自然十分高兴，落得清闲。但毕竟是病了，满园衰败了很多，再无昔日的菊香满怀，就像这丁堰的老屋，再修葺也不景气了。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前几日母亲砍了我种的一棵桃树，心中难过了好几日。那棵桃树已经伴着我成长了三年，想必明年就会结果子了吧？情郁于中，必将发之于外，我跟母亲吵了一架，自然是不了了之。桃树也无法再抽芽回绿。前日，我自在桃树根处焚香以祭，那袅袅青烟荡荡悠悠的，像是桃树的魂魄儿――我想，这或许是外公的草木爱心感染我之深，且刚掩卷红楼，受黛玉葬落红、公子祭晴雯影响颇深，亦效法祭桃。

噫！痴人云痴语，作痴文，聊表些许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