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烧酒,洪尚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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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飞机浮游在一片片红色岛屿上空，海面波光映出金属风格的晚照，看到跑道，飞机减去动力，悠悠下沉，天迅速暗下来，雨像早已等在停机坪上一样即时而落。

海边的雨在深入陆地一小时后变成了雪，城区灯火漫过连绵的山丘，像发亮的糖块一样粘着，雪又湿又冷，山路间街灯高低错落，每一朵都在雪中发出桔色的光。汉江宽广地流过，没有怪物。

这是我印象中的首尔，当然经过了适度美化，也就是说，对那些无聊的部分我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景点，差劲的食物，苟延残喘的酒店，明洞的所谓繁华等等。反而是在某顿午餐之后，走在斜斜的无名坡道上，因为下了雨，鞋底沙沙作响，简直像极了洪尚秀的电影音效，首尔放在这个人名下才开始真实起来。在他电影里出现过的一幢幢房子和宅院里的松树，也和眼前一样，构成半隐半露的日常生活，当然这个生活跟我没有关系，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比我离它更近。他们就像电影里的人，住在这儿，有份工作，有妻子或丈夫，说不定也有情人，他们身上带着这个城市的钥匙，有各种打折卡片，和存在银行里的钱。他们有需解决的问题，有欲望要变现，有不得不说的话，也有权保持沉默，还有些人不久将会死去。

电影里会死人并不稀奇。早期的洪尚秀也爱拍些暴力情节甚至命案，但很快他就放弃了。他一定找到了更好的办法，不死人也可以让电影很好看，死是一了百了，但活着更有意思。

他每部电影的片头曲，一听就知道是洪尚秀，装疯卖傻，蹦蹦跳跳，亦正亦邪，似笑非笑，字幕映在绿底上，字迹像谁家熊孩子的作业，好像在告诉你放松点，没什么大不了。这回这个故事也很平常，还是某一天，一个不在状态的导演或作家，一次短途旅行，偶然发生的三角关系，总在换着场景喝酒，男人都多少会点花言巧语，女人照例比男人更难以捉摸。至于演员，也总是那几个人，似乎无所谓主角配角。反正在一段关系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而当关系结束时，他们就会变得差不多。之后，那种幸灾乐祸的音乐就又蹦出来，字幕和开头一样一本假正经，像是在说，呵呵，洪尚秀走了。

有一段时间我看了不少韩国电影，许秦豪，李沧东，奉俊昊，朴赞郁，他们各有几个镜头或几种声音留在我脑海里，就像首尔这个城市一样。首尔并非梦想中的城市，而是可以想念的城市。和东京相比它更平民化，东京过于繁华，又太方便，无论住在何处出门五十步必能解决一切生活需求。在东京，方便不仅是一种面，可能还是一种制度。

首尔不那么方便，有些可疑，把你丢在那，还可能会迷路。上坡道下坡道，左转右转，雨，雾和冻结的空气，慢慢你也就忘了迷路这件事，接下来不妨做个旁观者，进行洪尚秀所谓生活发现。你会看到路过的人没有特别美的，也没特别丑的，仿佛这两种人从不出门；你能看到山陵起伏，街道清冷，歧路多多，胡同藏着带塑料雨棚的大排档。烧酒和烤肉，看不出阶级的男女，吃掉同样味道的食物，喝掉同一种方法酿的酒，然后一同离去。你知道在不同的时间，他们和不同的人做着同样的这些事，也许在旁观者看来这种重复很荒诞，但对他们来说，完全不一样。

这也是我后来喜欢洪尚秀的最终理由，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不同，却过着几乎同样的生活，面对着差不太多的问题，解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其实无论在东京、首尔、北京或阿拉木图，只有太阳落下的时间不一样，被照亮或熄灭的世界从来一样。

到处都有人在看电影，其实不过在看电影里的人。尽管你知道那人背后一定有个剧本，有镜头对着他，有推轨道的，有举杆儿的，有灯光和美工，有化妆和服装，有导演副导演，有会计有场记，有司机有做饭的，还有许许多多数不出名目的人在旁边看着。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像在洪尚秀那边，不需要演员演技精湛，情绪到位，能哭能笑，他只要他们有弱点就够了，如果能再木讷些，那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世界上惟一比装傻更有趣的事情，也就是拍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