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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和他的小猫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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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春天,安安独自搬来这栋公寓顶楼加盖的屋舍。虽说是“独自”也不尽然,因为随他一起流离迁徙的还有四只猫咪。

安安是我之前公司的同事,沉默寡言,为人还算随和亲切。但是每回靠近他身边,似乎都会闻到某种呛鼻的味道。起初彼此还没那么熟,也不好意思追问他身上的异味怎么来的。倒是他搬来顶楼之后不久,我便明白了。那味道来自混着猫粪的猫沙以及浸过鱼油的猫饼干,还有猫咪身体浑然天成的“猫味”。

安安的那四只猫都是白色长毛波斯猫,是个具有血缘关系的猫家族。惟一的公猫“吉利”十二岁了,原来由安安在福建老家的母亲豢养。几年前她临终前托付给安安带上来北京。另一只是曾经与吉利尝试过一番云雨的猫妻,年纪也不小,自幼由安安亲自带大。其它两只分别是吉利与猫妻的女儿,以及猫妻一度外遇生下的私生女。

这一家子的猫和我原先印象中的猫咪一样倨傲任性。完全不理睬人类的支使与口令。但是全身梳理整齐的白毛猫散发高贵气质,扁扁的脸蛋透露出灵俏顽皮。当它们在暖暖的日光下打滚,或试图弹跳扑向花台上的粉蝶,或学着蜘蛛人般抓着纱窗往天花板蹿跃,或闻到猫草味道兴奋地抬起下颚到处磨磨蹭蹭……都让人感受到天地间毕竟还是存在着最纯粹的一抹天真。

纵然是年事已高的吉利也是如此。

大概是公猫与生俱来的天性,吉利明显比那些母猫们更为大胆,喜欢往屋外的世界探险。它曾经攀越过顶楼天台的围墙,绕着连栋建筑的屋顶出外旅行。两三次听到安安大白天请了假。在小巷子里拚命呼喊着“吉利、吉利”。甭说是左邻右舍。就连是路过的邮差或派报员霎时都以为是哪户人家走失了小孩。吉利其实并没有在远方流浪,不过就是藏身在隔壁顶楼花圃中,几次多亏被邻居家的女孩儿发现,亲手抱来奉还给安安。

吉利贪玩,安安就经常遛着它到处散步。严格说来,到底是谁遛着谁很难说。吉利从不甘乖乖跟着安安走,颈上牵系的皮绳只是防范它在马路上一时兴起狂奔暴冲,所有行进的路线与方向大抵还是猫咪做主,由不得人决定。从我们这一栋公寓所在的小区街头巷尾,到一公里外的森林公园,或者更远的河堤,都烙印着吉利在假日傍晚漫步的足迹,路过的人们见状往往投以惊叹的表情。偶尔,几个骑着自行车擦身而过的孩子会和他们身边的父母争论着吉利是狗还是猫咪,就算车子远了都可以依稀听到尖锐高亢的童音叫嚷着:“真的是猫啦!”

做为一只骄傲的猫,吉利从来不在乎人们的议论和惊奇。而是持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睨视着世界的鼓噪。就算迎面来了一只激动狂吠的马尔济斯犬,它也没半点儿害怕,不动如山地傻愣愣瞪着对方。直到像拉不拉多这样的大型犬猛冲过来,安安见它果真不避不闪,才会连忙将它从地面上抱起。

将猫咪揽在怀中,也揽着向晚灿红的夕照。

安安说,吉利只会听他母亲的话,只认他母亲做真正的主人,有许多习性都是年幼在福建老家生活时所养成。诸如,每晚必须出门去散步。肚子饿了就跑到厨房的固定角落乖乖地静待喂食。以及嗜吃富含纤维的水果等等。像吉利这样有口福的猫,不管是芒果、地瓜、香蕉、菠萝……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而其它三只母猫不屑一顾的新品牌猫干粮,他更是来者不拒。

如今的老猫吉利一旦饿得发慌,就晃晃荡荡跑到自己的碗公边伸出前肢不断拨弄。让铁碗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好引起安安注意;要不就是找到桌底下的色拉油罐。拚命舔舐瓶盖。不折不扣是只偷油吃的馋嘴猫。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吃饱。

当其它猫咪在屋里举办起运动会跑来窜去相互追逐的时候,吉利往往是坐在碗公前面,期待着安安能丢下几片猫饼干。不管是电冰箱被打开、电磁炉发出红热的光线,或是电饭锅锅盖冒出蒸气。对吉利而言都如同即将有机会大饱口福的预告,它会睁亮圆滚滚的琥珀色大眼睛,兴奋地竖起尾巴紧贴着安安的裤脚。徘徊不去。

除非,恰巧遇上它好梦正酣的时刻。

吉利的衰老显现在其所需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安安在床边放了把矮凳。上头靠墙搁着一张铺棉和式椅垫。大概是睡在主人身边感到安心,椅垫既柔软又舒服,因而成为吉利专用的眠床。平常猫咪一日的睡眠须达十六个小时以上,老猫吉利则是睡得更久。要将吉利从睡梦中唤醒往往并不容易,纵然到了用餐时间,往往也要伸手用力摇摇它的身子才会醒。若是其它的猫咪都津津有味地吃到一半了,吉利方才意识到该醒来用餐,惺忪睡眼中犹有几分懊恼,活像是路边站牌下因为行动缓慢而错过公交车的老人家。

当然,安安绝不会让吉利饿肚子的。两瓢散发着鱼肉香味的猫饼干会立刻为睡过头的老猫补上,落在碗公里发出清脆宏亮的声响。吉利把脸埋进碗中,满嘴呼噜呼噜,生命里这一刻最是满足。

比较起花在这些猫咪的心思,安安对于老父亲的关照似乎就只有一星半点了。季伯伯长期以来不良于行,就住在北京近郊的赡养院内。安安尽管每隔一两个礼拜会去探视他,也是匆匆来去。

前一阵子,据说季伯伯出现失智的现象,搞不清楚白天黑夜,用过餐了没……偶尔也会将难得到访的老友错认为院内看护。

我试图建议安安,应该多多去探视父亲,或者一有空就拨个电话问候。我自己的外公也曾待过赡养院,或许是院内看护人手吃紧,也或许是他们长期大量目睹生命的残病与死亡后,逐渐失去工作热忱。铺床的时候,只出两手之力帮忙翻身;到了用餐时间,便机械式操作般单手将肉炒饭递上。既然他们的工作不包括嘘寒问暖、情感互动,那么老人家平常找谁说话谈心事去?如此这般日复一日的静默,没有任何外来的刺激,就像老猫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动隔绝世界的喧哗,只是茫茫然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不失智也难。

只不过老猫睡得多,老人对睡眠的需求却越来越少。清醒的时候空着脑子也只能发呆;若是还有点记性,一旦陷入青春回忆,对照今日老态,岂不更心痛难堪?

面对我的鸡婆碎嘴,安安没有答腔,只是无奈叹了一口气。

直到我偶然在网络上发现安安的部落格,方才恍然悟解安安与他父亲的感情沦落如此淡薄,说到底还是跟一个不愉快的家庭经验有关。其中一篇仿若小说的日志描述一位福建的妇人与他那患有精神躁郁丈夫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在动辄得咎的婚姻关系中安分扮演无法拥有自我想法、嗜好与情绪的女人。直到苦闷生活的压力锅濒临爆炸之际,少小离家远赴北京就学的儿子送了一只小猫。小猫后来成了妇人生活全部的重心,使得苦海无涯的世间终究不乏乐趣。在她病重北上求医之际,并没有因为丈夫的冷漠相待而对生命万念俱灰。她想念家里的猫咪,每日惦念着猫咪种种贴心乖巧的行径。就在即将离开人世的前一日,她央求病床边的儿子设法将猫咪带进医院,当面千叮咛万交代。要儿子往后务必要好好照顾“弟弟”。

我知道这位“弟弟”当然就是吉利。

去年一次秋风来临的前夕,吉利出现了几次后肢拖行的现象。以至于往前奔跃时却向左转向绕起圈子,甚至于摔跤扑地。安安和我一

起目睹了这种间歇发生的症状一两次,无法判定吉利的腿究竟发生了什么问题。

老猫的内心应该很害怕吧!仿佛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后腿,摔倒了,却爬不起来。

由于安安接连几天必须出席工作上的重要会议,我受托带着吉利到王府井附近的一家兽医院求诊。

我与吉利的独处是在一个早晨,站内挤满赶赴上班的人潮。我一手紧紧握着猫篮的提把,一手拎着湿答答的雨伞,被人群挤压在车厢里。列车停站瞬间安静之际,我听见吉利从猫篮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想必是对列车内氧气量过于稀薄与行进时发出嘈杂的噪音相当不满。幸而乘客们兀自闭目养神或阅读书报或随着车子移动的节奏陷入最私密的冥想,没有人在乎从哪里发出了猫咪的怒嚎。

出了火车站,雨势还是很大。为了不让雨水渗进猫篮,我把垫在内部的塑料套拉得更紧密。吉利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透过篮子的缝隙观察一片雨灰的车台,有些惊恐,有些怨怼,也有些迷惘。我撑开了伞,一股莫名的悲悯涌上心头。于是也不管当下的风强雨骤,硬撑起伞遮掩住猫篮。效法以一挡百的侍从军官誓死保卫传国玉玺,将守护吉利当做使命必达的神圣任务。

兽医院大门都还没开,我和吉利只得先行在屋檐下躲雨。望着随着风势倾泄如万箭齐发乱射而下的大雨,我知道篮子里的猫咪正惶惶不安,就像独自离家却搭错车的孩子般进退失据,那如敲打战鼓的雨声与繁华街头的气味都不是它所熟悉。

我轻轻唤着吉利的名字,试着安抚它的情绪,学得像他的哥哥安安。

而这次冒着风雨求诊,竟也是吉利最后一次的出外兜风了。

兽医师为吉利照了X光,证实它的脊椎长出了像骨刺般的突出物,分析是某些姿势诱发疼痛导致后肢拖行。此外,吉利的心脏也不大好,有心室肥大的现象,呼吸声听得出比起一般猫咪都来得轰响。

安安必须开始喂吉利吃心脏病的药了,要为老猫易发的疾病做出最周全的预防。我看到他如此尽心照料吉利,偶尔也提醒他山中还住着他那落寞的老父,总不能伺候老猫比爹还亲。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冷,安安把一窝猫关在屋子里过冬。吉利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则吃,也不爱跃上跳下运动身子,如同渐人痴呆的老人。

当顶楼天台的茶树开了花,桃花心木的枝桠间也吐出了鲜嫩的叶芽,猫咪们又被放出来自由自在地悠游玩耍。

看猫咪心情大好,安安不忍继续把它们长时间关在屋里。出门上班前,便把它们野放在骤暖的天台,与春情荡漾的花草树木长相为伴。

这一天,安安下班后回到家,打开了天台的铁门,数了数猫咪,结果竟又缺了吉利。

他着急了,额头上悬着斗大汗珠,挨家挨户敲门探询。

“先生,不好意思。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猫咪?长毛波斯猫,大约这么大只。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白咪?”

最后,终于在隔壁楼房的庭院水泥地寻获从六楼失足坠地的吉利。

老波斯猫咬紧着牙仿佛忍着极大的痛,鼻头转成了异常鲜艳的红,像是一身的血液全压迫至那一丁点部位。除此之外,蓬松的身躯依然温热而柔软,白长毛千千净净,外表没有一点儿外伤,就像沉沉睡去一般。

安安双手捧着吉利,侧脸俯贴着它的心脏,渴求听出一点心跳。

往昔,我经常看安安像这样把吉利亲密地搂紧,微笑说着吉利是他自己与母亲之间惟一的联系,他可以在吉利身上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既是感恩,也是甜蜜。

究竟吉利是怎么摔落下去的?从围墙上的睡梦中苏醒却忘了身处高楼,慵懒地打个哈欠翻个身?或者是在围墙上散步时却不料心脏病发作?它恐慌于滑坠时的重力加速度吗?还是依然兴奋体验这前所未有的?

老猫一如老人,到底还是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而安安表现出乎我意外地镇定。他默默地抱着身体逐渐僵硬的吉利走到床头前,一如哄着睡去的婴儿般将他枕放在那张和式椅垫上。

望着他们兄弟俩那么地和睦亲爱,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是多余,或许他们此刻正在和母亲进行着穿越时空的密谈。

我只能在掉下眼泪之前快速转身离开,将顶楼天台的铁门轻轻扣上,下楼去。

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