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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言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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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那少年的时候,长野的天色已迫近黑暗。他默默地拎着一盏灯站在草丛中,不言不语,眉目安宁。

“不去参加祭典么?”

我轻轻地点点头,甚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那少年微微地笑起来,“既然有空的话,听我讲个故事吧。”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在这个国度里听别人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在此之前我也从未想过,我坚信的所有都是妄言

虚幻之梦,荒谬之言。

七岁时,井上永仓遇见了自称阿苍的少年。自此,略略一番初识后,便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厢,拔了齐藤大叔家的花苗苗,揪了小野家丫头的辫子,转眼,文陆家的猫就没了胡子,安寺家的小子被抢了吃食。

于是,井上家的混世魔王臭名远扬。

井上夫人急得两眼鳏鳏,逢人便叹声诉苦,“我家永仓怎的突然就顽皮成了这样?唉唉,真是看了这头跑那头——您家的花花草草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对方便抿着嘴回答,“井上夫人倒是操心了。只是男孩子,没了父兄管教,怕是难得消停。”

如此几回,井上夫人便也闭了嘴,只顾在外这家道歉那家奔忙,归家屡次三番说教儿子。只是千说万说,总改不了魔王本色。

永仓却没有让母亲认识阿苍的打算。当那少年突兀出现的时候便有了约定:我可以陪你玩,条件是,不许告诉你的母亲大人。与这条件一同被他接受的,还有少年不同母亲那般暖暖的体温,和那给他莫名似曾相识感的气息。

名唤阿苍的少年有一张清俊秀丽的脸,体态纤长,四季不变地着一身紫色和服,衬得皮肤显出近似病态的苍白。然而时刻笑意融融,说话也总柔声细语,偏偏却合了永仓心意。

“阿苍,我今天揪了葵子的左辫子,结果她哭了好半天。”

“真的?那就别再这么干了啊。”

“欺?可是真的很想揪啊……”

“笨蛋,换右辫子揪不就好了?”

对永仓来说,直到他长大后的很多年里,这少年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眼角那颗细而妩媚的美人痣。

很久以后他才隐约了悟——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晰,大概便是因为,那是区分自己与那少年最直接的标志。而那顿悟之时,他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那名唤阿苍的少年,已去了遥远的彼岸之国,在距离很远的宁静之所,与人世隔了不可跨越的草木苍苍。

我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个寻常的故事。但我没有吭声,只是慢慢梳理着自己湿冷的头发。

“你刚洗过头么?虽然是夏天,但夜里还是很凉的。”他停下了不紧不慢的讲述,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轻轻摇头。

“你看起来不像长野的女孩……是来旅游的么?”

“中国人。”我说。

他“唔”了一声,看上去没有在意。

后来永仓想。阿苍或许不是人类。

他在母亲的相册里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但井上夫人说那并不是自己。永仓留意到了那年幼少年的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美人痣。

永仓蓦然便记起,那些邻里夫人常低声议论着的琐事。

井上家,莫不是招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井上先生病死不久,连十四岁的大儿子也病死了——话说那孩子,还真是个美人儿呢。唔,那方才几个月大的小儿子,约莫也是活不长了吧?唉唉,还真是可怜,家中徒余孀妻弱子啊……

他一字不少地收入耳中。

只是他默不作声,装作不曾知晓。永仓觉得,能一直这样就好。

即使他认出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即使不去尝试叫他哥哥,不去追问与自己有关的过去和未来。

井上夫人该暗自庆幸,自家永仓只是顽皮了三年。

母亲的想法永仓心知肚明,然而他的性子却渐渐沉默了下来。不言不语,不哭不闹,每日坐在屋后的凉荫下,一坐就是大半日。井上夫人初时只觉诧异,但过了几月,却复是忧心忡忡起来。

这孩子,怎的突然又变得这般寡言了呢?

然而永仓无法可想。

他的阿苍病了,清瘦的脸面愈显苍白,眼角的美人痣更显出一种刺目的猩红。他曾问过他,少年却淡淡说并无大碍,神色却透出一股迷茫的苍凉。

永仓几次欲言,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作为魂灵,仍滞留于人间,必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吧?

阿苍,终归也是要离开的啊。

“逝去的人们,是还可以留在人间的么?”我慢慢地问。

他转过头来看向我,“阴阳两隔……留在人世,不论是对那魂灵来说,还是对它所依附的人来说,都是极为有害的了。”

见我莫名地望着他,那少年微微笑起来,“况且,留在不应留的人世,究竟有什么意义可寻呢?”

你爱的人依旧好好地活着。

以为你已经永远离开了那般好好地活着。

十四岁那年,永仓终于莫名地大病一场。井上夫人送汤药进门,却听永仓在榻上兀自喃喃着,虽因高烧而神志不清,面上却显出无法言喻的迷惘。

“你该好好休息了。”

“你要离开了么?”

“我在这里终归还是对你不利的。”

“阿苍,不要走,好不好?”

隐约间他听见那少年低低的叹息声,“你还在执著什么呢?永仓,世间万象,总免不了是一死的。我已陪伴了你这许多年,可还不愿放手么?”

“阿苍……”

“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他慢慢地流下了泪来。

“哥哥……”

然而却没有了回应。

再也不会有了。

还有什么是可执著的呢?

即使是阿苍那般强烈的想留于人世的愿望。即使是他那般徒劳的祈求阿苍留下的想念,最终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妄言。

他曾听人说过所谓镜花水月,瀚海人烟,领会得到时却已是与那少年相遇的第七年。那些无法寻念的,恰似一树空庭梨花,触手可及,却怯于那满庭疏离的空寂。

世人虚妄,一心执念,处处不可求思,终怅而难言。

所谓妄言,皆是虚幻之梦,荒谬之言。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少年淡淡地问我:“那么你为何又会在这里呢?”

我茫然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一岁,一直很照顾我。”

他轻“唔”了一声,“那她一定很爱你。”

“她上个月死了,从高处跳了下去,当时我就站在她跳下去的那座桥下面。”

他沉默了半响,忽然道:“你是中国人,来日本旅游的么?”

“姐姐是在日本死的……”我慢慢地说,刘海上的水渍顺着发梢淌下来,我顺手用手背擦去,

“我一直觉得,好像我在这个国家里游荡,就能再见到她。大概是……直觉?唔,期望?抱歉,我的日语不太好。”

我看到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我望了一眼天空,才发现天早已黑透了,有些碧绿色的萤火在草木间游离着。

“你想再见到你姐姐?”他问,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大概吧……我并不是很清楚。”

“通常情况下,灵是不能滞留在人间的,”他说,

“或许你的愿望不能那么容易实现……况且,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我愣了愣,“什么?”

“你现在……已经不能再称得上是‘人类’了啊。”他淡淡地笑着,声音轻轻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在荒山野岭中会碰见这么一个少年灵媒师。也从未想过,为何我总是觉得浑身沾满了水气。就像我从未想过,为何姐姐从高处跳下时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甚至还泛着淡淡的波纹。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自己的,倒映在水面上的脸。

——那些即使心知肚明也不愿去相信的真实啊。

“……你为何要给我说这些呢?”

他淡淡地笑起来,“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类,或是灵,再为了无谓的执念而纠缠了。”

夜色朦胧里,那少年慢慢站起身,暗月的光辉给他清俊的脸上洒下薄薄的一层银光。我望见他身侧渐渐闪亮起来的那些萤火一般的光粒,却知道那是他开启的某些送灵的奇特术法。

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些是否是真实的。我想起,似乎有很多人在我注意不到的时候商议着我的病症,他们把这叫做妄想症。而后我被送到这个名为日本的国家进行治疗,但我从那座很高的桥上跳了下去,从此成为自由之身。

而后,在长野少年灵媒师的注视下,我感觉我慢慢沉入如雾一般的深渊里。

下一刻的梦醒之时,可还会有这般偏执的妄言么?

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活着的人更加坚强地活着。

横跨其问的,是人类永远难以消磨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