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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是外号。另一个外号是榆木疙瘩。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样的外号不能算是贬抑。说老实话,他喜欢这称呼。因为在那个年代,瓷器是很少的,是一种高贵的象征,只是在有钱人家里才能见到。能和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瓷器近距离接触,是他的福分。瓷器光滑,优美,富于想象,当然也易碎。因此他每次擦拭它们时都格外仔细、小心。他为能生活在这个富有的家庭里而欣慰。即便,他只是一个佣人。
在瓷器之前,是他的哥哥龙娃在这里帮忙。后来龙娃结婚了,父亲就让瓷器来顶替。瓷器瘦瘦小小的,大脑壳,大耳朵,看上去很滑稽。老爷看了不高兴,说他一个鼻涕娃,能干啥?老爷想找一个和龙娃一样结实的人来干活。说你浇出来的两样东西差别咋这么大?瓷器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瓷器可能千了,一点也不比他哥差,真的。什么活都会干,你用上就知道,可顺手了,一点也不会偷奸耍滑。
那就留下试试吧。说好的,一年内没工钱,老爷摇摇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瓷器就在老爷家留了下来。老爷家很有钱。有几间铺面卖粮食,几间铺面卖布匹。粮食瓷器是见过的,不稀罕,那些花花绿绿的布,瓷器在乡下没见过,觉得漂亮极了,他最乐意搬布匹,即便不是他分内的事,即便对他来说有点沉,可他喜欢,又会坚持,半天工夫一个人就把一马车的布匹卸了下来。老爷看着高兴,说瓷器,瓷器你坐下歇歇吧。瓷器就坐在台阶上,抹着汗,傻傻地笑。他觉得,那布匹蹭在脸上就和摸在瓷器上的感觉差不多,都是滑滑的,柔柔的,就像是母亲。瓷器的母亲在他八岁那年就生病死了,他印象不多,但时常还能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些什么,他这样想着。感觉就很轻松,再累的活也不算活。
老爷有两房太太,五六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和瓷器差不多大。每天瓷器都要套着马车送小姐去上学,再按时去接。小姐的名字很奇怪,叫慕容雪。奇怪是奇怪。却的确很别致。主人和太太不在时,瓷器也大着胆子叫慕容雪。慕容雪,小姐不生气,反倒觉得好玩,命令着让他干些爬树掏鸟的事情。瓷器像个猴子,心里十分乐意,即便是被她耍着,也高兴。有一次,竟闯了祸,小姐故意把自己藏在柜子的上面,让瓷器来找,瓷器看危险,慌里慌张的,又是搬桌子又是搬凳子的,结果把老爷家的香炉给打了。被美美地揍了一顿。小姐躲在老爷的身后偷偷地笑。起初,他还觉得小姐挺可爱的,然而渐渐的,他感觉到了疼,就觉得小姐的笑不可爱了,就像是一束漂亮的假花,没有一点点柔软的汁液。老爷家里的摆设物,除了瓷器就是假花,把深长的屋里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四季如春。
老爷把他打了一顿,皮肉都开了花。一转眼,瓷器又笑起来,抓起眼前的活儿干起来。瓷器就是这样,凡事都认为别人是对的。老爷能下得了狠手,完全是自己的错。谁叫自己不小心,打破了老爷家的祖宗。老爷说,这香炉就是祖宗,你懂吗?我们慕容家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兴旺,完全是这香炉修来的福,这香炉里缭绕着的是我们全家的仁慈和虔诚。你懂吗?
瓷器不懂。瓷器不太明白祖宗是个什么东西,对于太很遥远的事情,瓷器一想起来就头疼。比如母亲。他这时候愈想到她就愈难受。愈想哭。可他像个大人似的斥骂了自己,谁让你自己不小心?哭,你还有脸哭?有吃又有穿的。你有什么值得委屈的?老爷养着你容易吗?
把自己骂一顿,瓷器感觉好多了,干起活来手脚更麻利了。
太太叫:瓷器,给我搬把椅子,我要到花园里去赏花。
少爷叫:瓷器,瓷器,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你听见没有?
老爷叫,瓷器,快,把马车套好,我要出去办事,快点。
小姐也叫:瓷器。瓷器,瓷器你是个死猪?你听见没有,把书包给我拿到楼上来。
瓷器用八只耳朵应着,跑来跑去的,停都不停,把事情干得圆圆满满的,谁都喜欢他,一有事情就首先想到他。他干得愈多,愈好,人们就愈信赖他,觉得瓷器确实是个能干的家伙,不知疲倦的家伙,傻兮兮的,尽管笑着。
好脾气的瓷器,用起来实在是顺手,到后来,连佣人们也离不了他。
瓷器,瓷器,把木头帮我扛过来。
瓷器,把笤帚顺道给我拿过来。
瓷器,瓷器,你有时间吗,帮我摘摘菜好吗?
瓷器高高兴兴的,什么活他都不讨厌,他都能干出乐趣。这个瓷器呀,像一条鱼,无忧无虑的,快快乐乐的,真让人羡慕。又像一根用旧的锄把,手感好极了。比瓷器都温润光滑,谁都可以抓住他,挥舞挥舞,又不怕打破。可再怎么爱干活,他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实在忙不过来了,佣人们叫,他只是听着,只是笑笑,继续忙他手里的事情,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分清的。
佣人里,有个小厨娘,叫月季,就特别喜欢用瓷器。刚开始,瓷器是忙不过来,后来,接触多了,发现月季倒不失为一个好姑娘,胖是胖点,然而心好,绝没有拿他当苦力的意思。在他低头干活时,她还不断看他,仿佛他穿了什么新衣裳,看不厌似的。瓷器发现,和月季在一起干活,踏踏实实的,暖暖的,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烤着。起初,瓷器以为这暖和,是厨房里的烟火。_次,很晚了,锅灶都灭了,他瓷器还没有走的意思,蹲着,继续帮月,季剥第二天用的葱,剥着剥着,瓷器流泪了,月季吓了一跳,说瓷器你哭什么哭,是不是冷的?说着就脱下外套披在了瓷器身上。瓷器看着月季,说,月季,你像我妈。月季的脸一下就红了,不高兴了,说瞎说,再瞎说我撕破你的嘴。瓷器把衣服还给月季,高高兴兴地走了。那晚,瓷器躺在柴床上,竟然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觉得被窝太热。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基本上是倒头就睡,用另一个佣人的话说,像一头死猪。
后来,月季就时常给他留点好吃的。尤其是冬天,很晚了从外面回来,冷得直打颤,他摸到厨房,月季总在柴火旁坐着,等着他,然后变戏法似的给他变出一块热乎乎的红薯或几个芋头。瓷器幸福地、感激地看着月季,叫娘的心思都有。
这一年多来,瓷器已经明明白白地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是干活之间的关系之外,还有另一种更奇妙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一个人不为什么,不为吃、不为穿,不为拉屎尿尿,不为皮肤上的冷暖,而情不自禁地想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哪怕是干活,说说话,都不像是原来的自己,都像是被一只千丝万缕的花篮吊了起来,像春天里的一种昆虫,把自己晃荡着,晃荡着,决然不会害怕会掉下去。而这个幸福的荡秋千的人,就是他,瓷器。
他第一次觉得,他这个人,确实是他这个人,也同时被另一个人需要着。母亲疼他,那是应该的,就像是脚疼着脚指头一样。可月季,完全是个外人,她也疼他,感觉是母亲,又不是母亲。他觉得这世界真奇妙,他觉得他瓷器也不完全是个苦命的人。
严格说来,月季比瓷器还大一岁呢。但瓷器有办法,他骗父亲,说月季和自己一样大,并且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反正月季是孤儿,父亲死无对证。
瓷器爹开始不同意,说不行,你们一结婚,主人就不要你们了,看你们怎么办?瓷器说,不要了
就不要了,反正有的是力气。
说的轻巧?爹批评了他,这年头,能找个吃饭的地方容易吗。你是吃屎的?你动不动脑子?
后来瓷器一再坚持。爹也没办法。但爹有个说法,三年内不许干那种蠢事,知道吗?瓷器不懂,问什么蠢事?爹骂:你呀,你个瓷器!爹想,不懂刚好,也不再说了,高高兴兴回乡下去了。
还是月季机灵。帮瓷器解开了爹的难题。月季脸涨得通红,说,就是那事,那事。瓷器问哪事?你可真哕嗦。月季豁出去了,指着瓷器的鼻子说,爹的意思,就是不让我们要小孩,爹想让我们多干几年。
瓷器笑了。小孩,瓷器自己还是个小孩,怎么会去要小孩呢。瓷器笑眯眯地问月季:怎么个要法,你说说看?
月季扑过来扯瓷器的嘴,说你坏,坏,你个瓷器,你敢坏我就打碎你个瓷器。
一转眼,月季瓷器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老爷当然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情。瓷器曾向老爷求情,希望能留下来。老爷当即就拒绝了,说没有先例,是祖宗定的,佣人们结了婚必须滚蛋,再能干的人也得滚蛋。
瓷器想,滚蛋就滚蛋吧,总该饿不死人。反正还有半年了,再过半年,他就可以和月季睡一起了,像爹说的那样,可以干蠢事了。随着天一天天变冷,瓷器想干蠢事的愿望愈来愈强烈。瓷器说,该不会那么巧吧,干了蠢事就会有小孩?月季也不是太懂,可她听爹的话,她知道爹对自己不算太满意,她怕万一千出蠢事爹会不要她了,所以她必须听话,把爹的话当圣旨来执行。
有时瓷器实在难受得不行,月季看着也难受,就让瓷器趴在她背上,让他再忍忍,再忍忍好吗,反正我迟早是你的人,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天天干我也不难你,好吗,瓷器?
瓷器就忍着。瓷器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现在,爹和月季一致让自己忍着,他也只好听话,毕竟,每天都有很多的活要做,他也没多少闲工夫来想这些。瓷器只是好奇,他想象不来那蠢事是个怎么个玩法?因为他听佣人们说,老爷少爷们都在外面偷偷玩那件蠢事。几乎所有有钱的人吃饱了都在玩那件事情。他只是想见识一下,那蠢事究竟有多大的魅力,难道比肚子吃得饱饱的还让人舒坦?
瓷器想,月季说得没错,她身上的肉迟早是他的,急什么,不过是半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到时候,他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他也要像富人那样,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还要打着幸福的嚼。瓷器想,他今后可得好好疼月季,因为月季只有一个,他要和月季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他瓷器注定还得回到乡下去过穷人的生活,他这辈子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女人。因此,他一定要好好珍惜。他要像擦洗老爷家的瓷器一样来擦洗月季丰满的身子,他坚决不把她弄疼。他们都是苦命的人,要相互爱护,相互扶持,穷日子,也要好好过,谁也不许打破。
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忙,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在老爷家过年,瓷器干活格外卖力,该不该他干的,都要干。仿佛,他才是这个大家的主人。他一边干,一边还要指挥。偶尔小姐来戏弄他,他也不介意,笑着,让小姐站到房檐下,外面风大,雪更大。
小姐要堆雪人,院子里的雪不够,让瓷器上房顶,把房上的雪扫下来。瓷器二话没说,就搬来一把梯子,蹭蹭蹭上去了,站在房顶上,看着辽远的村庄,白茫茫的,瓷器无比豪迈,他大着胆子,把双手握成一个喇叭,对着天空喊:月季月季,我疼爱你。月季吓得从厨房奔出来,让瓷器快下来,危险。小姐不让,说雪不够,还得扫。瓷器就举起大扫把,唱起了他们家乡的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
正唱得欢,一个趔趄,脚下一滑,瓷器重重地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全破了。
老爷让送医院。瓷器说,不用了,不用了。瓷器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他要人们都回屋里去,他要单独和月季说说话。
瓷器说,月季,幸亏你看得紧,没让蠢事,否则,我就害了你呀。月季,月季我对不起你,我是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呢,可老天爷不愿意。月季抱着瓷器只知道哭,满眼里都是碎片。突然,月季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疯狂地扯自己的衣服,像是她的身上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仿佛她是一棵树,被北风了。月季把自己温暖的奶奶使劲往瓷器的脸上杵,仿佛要给他吃奶,仿佛她的儿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连吃奶的劲都没有了。
瓷器挺了一下,又挺了一下,瓷器不动了。
瓷器彻底地碎了。满天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