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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十二女伶形象探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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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红楼梦》中的十二女伶性情各异,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即虽身为下贱,却是自尊、自爱,有着令人击节赞赏的傲气和才情。然而卑贱的社会地位、恶劣的生存环境、污浊的社会风气、致命的社会偏见,导致她们风流云散。作为小说的次要人物,她们肩负着预示主要人物命运的责任,同时她们也寄托着作者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

关键词:《红楼梦》 十二女伶;形象;意义;成因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1671-1297(2008)10-052-04

元妃省亲,贾府特意前往苏州买了一批唱戏的小女孩子,这便是贾府十二女伶。她们身为女伶时,生活在梨香院中,戏班解散之后,有的离去,有的被分配到贾府各房做婢女。这些女伶性情各异,天真未凿,才情高卓,与贾府其他女性相比,迥然不同,宛若奇花异卉。

一、《红楼梦》十二女伶形象解读

(一)柔情傲骨――龄官

龄官是一首诗,是曹雪芹用真情咏叹美丽与哀愁的诗篇,因此,曹雪芹给了她一个华丽的出场,这个出场意蕴丰美,成为探究龄官的总纲。她的出场是在贾妃省亲之时:

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 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 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此处脂砚斋的评语是:“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优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姣妒,淋漓满纸矣。”

脂砚斋的评语历来是理解《红楼梦》的最佳注本,但他对龄官的论述却有失偏颇,龄官“拒演”到不是恃能压众,乔酸姣妒,而是对自我和艺术的尊重,一个好的演员展示给观赏者的应当是自己最擅长的表演曲目。《游园》、《惊梦》两出是正旦所演,而龄官的角色是小旦,因此她说非本角之戏,的确如此。此时的她面对赏赐不惊不宠,不逢迎不俯就,所表现的正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优伶形象。

许多评论者认为龄官敢当着贾妃的面“拒演”是其反抗精神的表现,事实上,这个评价对于龄官也不太合适,一则她并没有当着贾妃的面“拒演”,二则贾妃并没有指定是演哪一出戏。“拒演”是发生在贾蔷与龄官两者之间,所拒之者非贾妃而实是贾蔷,这其中吐露的信息是非常丰富的。脂砚斋在“贾蔷拗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一句后批阅:“如何扭他不过?其中隐许多文字”。的确,这里既显示了龄官卓然不群的艺术才能和人品个性,也暗示了蔷龄情感的微妙,情愫已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因此,我们再次见到龄官时,看到的是她的煎熬――爱的煎熬:幸福、喜悦、痛苦、无望与希望并存,这即是第三十回的“画蔷”。

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之时,正是人的思绪纷飞之时,此时此景,林黛玉发出了“整日价,情思睡昏昏”之感,苦恋如黛玉的龄官也是满腹心事无法对人言,目睹花开正盛的蔷薇,一腔情思化为笔下一个一个的“蔷”字,这一笔一画中饱含多少思量,有对爱情的憧憬、对未来的担忧、对贾蔷的思念。爱情本来是美好的,然而她的戏子身份,使得她的爱情前途堪虑,因此她敏感、多愁。“放雀”更是将她的百转柔肠表现得淋漓尽致。

贾蔷买雀本是为了逗龄官开心,却弄巧成拙,惹得龄官大发脾气,因为这只雀儿正戳中了龄官的隐痛,她恼怒的也许并不仅仅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有贾蔷对她的心体味不够深,对她渴望自由、思念亲人之意一无所知,对他们的将来没有丝毫的担忧和打算,只满足于眼前的快乐。因此她才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这个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

当贾蔷要立即去请医生时,她说:“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话虽说得硬冷,其中却蕴含着深情与体贴。她的爱是深沉专一的,因此当贾府的凤凰――宝玉来请他唱一曲时,她对宝玉是冷冷的,使一贯受宠的宝玉感到“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龄官的痴情与自尊、对艺术与自由的执著追求,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赞赏,因此李希凡说:“有着清醒的现实认识和丰富的内心世界的龄官,何尝没有预感,这是一场无望的痴情苦恋。‘划蔷’是无可奈何的泪洒相思地;而‘识雀’的内含痛苦的比喻和联想,感情何等丰富,见地何等深刻,思想何等透彻,语言何等沉痛!”

(二)天真放任――芳官

如果说龄官是一汪清泉,那芳官则像一簇跳动的火焰,热烈明丽。芳官之名始见于第五十四回,出场是在第五十八回,出场的场景比较特别――与干娘吵架,显现了芳官的泼辣爽直、口齿伶俐,第六十回中与赵姨娘斗气更是此个性的充分展示。

如果说芳官这两次争吵给我们的印象是不甘受辱,面对不公正的待遇敢于愤起反抗,那接下来,我们领略到的则是她的天真与明丽。芳官是美丽的,又因为她的天真,使她的美丽自然绽放,既不修饰也不掩饰,明丽耀眼,具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发出由衷的赞叹。关于她的美貌,曹雪芹不遗余力,数次从正面进行了描述。

美丽使她富于魅力,不过真正让我们对这个小优伶充满怜爱之心的还是她的天真。她的不谙世情使她举止放任,不知避讳,甚至有时是不知轻重的。当她得知好朋友柳五儿想到怡红院当差,不仅极力向宝玉推荐,并对柳五儿打下包票:“怕什么,有我呢。”“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看似是恃宠仗势,而真正的原因在于不懂人情世故,她只看到宝玉待众位丫头和善,而不知道在怡红院里,真正当家的并不是怡红主人――宝玉,而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或者是宝玉的首席丫鬟袭人,对人事的不揣摩使她对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无所知,甚至还与对怡红怀有不满的其他院子的丫鬟开玩笑,吵闹。

她的天真不仅表现对人情世故的懵懂,也表现在与宝玉的纯真交往上,她如同宝玉的玩伴,与宝玉打闹、赌气、喝酒、猜拳,喝醉了黑甜一梦:

及至天明,……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本易产生暧昧的同榻而眠,两人的表现却是清新一片,清朗一如孩童。正如王蒙所说:“芳官的美在于天真,在于一切率性而为,在于身为奴婢而毫无奴相奴气。她的表现充分说明了她在心底认为自己是和宝玉一样的人。”

(三)深爱不言――藕官、蕊官、官

小说给予她们三人的笔墨不多,主要集中于第五十八回,清明时节,藕官在花园烧纸钱,寄托对官的哀思,被婆子发现后对其大加斥喝,正巧被宝玉所见,于是我们才有机会得闻这段叫人感叹的恋情: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柔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短短的两节文字,虽没写她们的形容举止,甚至她们的故事也是第三者淡淡道来的,但产生的震撼力却是巨大的,其温柔缱绻、深情厚意如绕梁之音。

藕官的口舌不如芳官伶俐,面对婆子的威胁,她是束手无策的,在宝玉的帮助下,才敢分辩。她也没有龄官的脱俗,只会在清明时节以最质朴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念,然而她也是深刻的,她的深刻在于她对于情感的透悟和达观,对爱的珍视和追求,因此宝玉才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这是有情人知情人对情的最高评价。

官因为早死,文中不见对他的描写,对蕊官的描写也是几笔即见其形,首先她对藕官也是深情意重:

宝钗命莺儿到黛玉那里去取蔷薇硝。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一见之下,便不能相舍。

其次她珍视与其他伶官的友情,有了蔷薇硝,巴巴的托春燕带与芳官擦脸。正是这种珍视姐妹之情,使得她们的同性之恋光彩夺目,不带猥亵,纯净晶明。

(四)各有风采――其他伶官

《红楼梦》中的十二女伶,着墨最多的是芳官,用情最苦的是龄官,用意最深的是藕、官、三官,其他女伶或如雪泥鸿爪,或如惊鸿一瞥,然点滴之中可见其性情。

十二官之中,文官为首,这与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有关。首见第二十七回,与香菱等人一起祭花神。正面描写是在第五十四回,文官的大方得体,深得贾母喜欢,因此当戏班解散时,就将文官留在身边,自此,文官不再出现。

宝官、玉官如同一对双生儿,小说中两人必然同时出现,初次亮相是在第三十回,她们两人在怡红院里与袭人玩笑,被大雨阻在怡红院内,于是干脆把沟堵住,将水积在院内,把绿头鸭、彩鸳鸯等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里顽耍。

宝玉到梨香院找龄官唱曲,接待他的也是宝、玉二官,并吐露了蔷龄之情,由此可知宝、玉二官与怡红院的关系十分密切,也从侧面描写了她们的活泼、贪玩和敏锐。龄官对贾蔷的爱虽深,但表现出来却是冷硬的一面,然宝、玉二官却知道龄官对贾蔷的真正态度,所以她们才说: “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也知道贾蔷对龄官的百依百顺,因此宝玉问贾蔷那里去了时,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虽廖廖数语,却可见她们的聪慧与善解人意。

茄官与艾官在文中出现的次数较少,尤其是茄官做了尤氏的丫头,与大观园的众姐妹接触就更少了。艾官是探春的丫头,文中出现的次数较茄官多一点,但描写她的文字却只有几行,那也是在第五十八回,芳官等与赵姨娘的争吵后,得知探春想找到教唆赵姨娘的人时,她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从她的作为,可以探知她较芳官、藕官更为有心机一些,明白正面冲突于己不利,侧面进攻也许会有较好的效果,然而没有料到探春对她的话却是不加理会。

较之艾官与茄官,葵官和官的出场要多一些,参与的大事件也较多一些。葵官之名最早出现在第五十四回,贾母叫她唱一出《惠明下书》,可见她的唱功是很好的。重头戏在第五十八回,一听到赵姨娘打骂了芳官,赶紧与官一起过来找藕官和蕊官,跑入怡红院,对赵姨娘手撕头撞,使赵姨娘左支右绌,从而获得了全面的胜利。

宝玉把芳官打扮成男孩子之后,大观园兴起了女作男装的流行风尚,于是湘云也将葵官打扮成小子,改名为韦大英,意唯大英雄能本色,这固然是湘云豪爽性格的写照,但也不难看出葵官也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官应当还是一个孩子,机灵活泼,虽然淘气但招人喜欢,小说意写到她的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所以被称为官,而大观园的人却不喊她的名字,有的唤她阿豆,也有的叫她“炒豆子”,可知她的性情有点急躁。她的年纪虽少,但反应敏捷,能言善辩,如第六十二回中她与香菱的斗草,在听到香菱解释夫妻蕙之后,不甘认输,便开始强辩:

“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官见他(香菱)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起身将他压倒。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这诌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 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手跑了。

此时的官小孩儿性情显露无遗,就连做错事的反应也如孩童一般,既觉得对不起别人,又不好意思明说,更无法承担,只有躲开跑掉了事,活泼可爱又有点小小的赖皮。

十二小女伶,聪慧美丽,天真纯净,给大观园带来了亮色和活力,更为重要的是她们表现出“一个最为可贵的理想层面,就是从基本的人格确立开始,对人间自由、平等的不屈追求,在密不透风的封建伦理之道的铁幕面前,这种倔强的穿刺在大观园的女儿群体中表现出特有的锋芒,其效果在于善与恶、美与丑的明白坦现,从而呈现出一种精神的升华和一种表现女儿之美的明朗与清新。”

二、十二女伶形象探源

这些女伶之所以具有这样的才情及性格,实际上是与两大要素分割不开,一是生活环境所迫,二是艺术的熏陶。

(一)生活环境

从明代开始,“女班昆伶很多是家乐主人从苏州买来的,明范摅《云间据目抄》卷二‘风俗’:‘苏州鬻身学戏者甚众。又有女旦、女生,插班射利。’她们入班学艺,大都在十二三岁左右。”这种风气一直沿继到清代,文意交代她们都是贾府从苏州买来的,当贾府请她们去留自由时,“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从这里可知他们几乎是没有家的,家庭的亲情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梦而已。到了贾府之后,她们便被分配成不同的行当,因此她们之间也没有多大的利害冲突。在此情况下,年幼的女孩子们很容易滋生情感,她们相互依靠,相互扶持,所以她们亲如家人。

其次,她们的生活圈子基本是在贾府之内。如第五十四回,贾母就说“他们是随便的顽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这固然是自谦之语,但也是实情。第六十回,赵姨娘骂芳官是娼妇粉头之流时,芳官的回答是“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

从这两处,可知他们一直生活贾府这个封闭的环境之中,与外界几乎是没有接触的,因此她们单纯洁净。她们的生活大部分区域是在梨香院,她们主要的工作就是学戏、唱戏,别的倒是不会,当她们解散之后,是“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所以后来袭人才对芳官说:“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这里特意指出芳官听了袭人之话,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正因为如此,她们是不通世务的,不知人事之复杂,在她们身上保留着人的本真,她们的性格按照天性在发展,所以芳官到了怡红院之后依然天真活泼,只看到宝玉对她们的娇惯,袭人对她们的宽容,没有体察出怡红院温柔和谐之下所暗藏的勾心斗角、告密生隙。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能感受到屈辱和压迫,最明显的压迫是她们干娘的克扣,芳官的第一场风波正是因为她的干娘要她用剩水洗头引起的。职业的耻辱则是通过她们中的清醒者与先觉者龄官表达出来的,当贾蔷提着雀儿讨好她时,她的反映是认为贾蔷是“打趣”她, “打趣”二字正揭示了优伶们的真正生存状态――被玩弄被歧视。

这种屈辱与痛苦她们只能独自咀嚼咽下,他们无处可诉,她们是一群无家的人,没有亲人,没有自由,她们所从事的职业也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然而无论生活环境如何的恶劣,她们总是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持人格的独立。

(二)艺术的熏陶

艺术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对人的性情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戏剧对演员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如明代杭州有一位色艺俱佳的名演员商小玲,擅长表演汤显祖的《牡丹亭》。有一次,商小玲在演《牡丹亭・寻梦》一出的时候,体验真切,情感激动,待唱到“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时,凄惋的词句使她痛心至极,恍如已化身为剧中的杜丽娘,唱着唱着便随身倒地,等到春香上场,小玲已气绝身亡。

艺术对演员的影响,小说多次提及‘如藕官与官、蕊官的相恋正是因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柔体贴之事,在台上两人做戏,竟个弄假成真,回到台下,也成了情侣。

要真正弄清戏曲会对她们哪些方面产生影响,我们可以考察她们惯常排演的戏曲。元妃省亲时,演出是《豪宴》、《乞巧》、《仙缘》、《离魂》,龄官后来再作的是《相约》《相骂》,贾蔷要求作《游园》、《惊梦》。第五十四回中,贾母要求芳官唱《寻梦》、葵官唱《惠明下书》。第三十六回,宝玉请龄官唱《袅晴丝》,而且说此曲只有龄官唱得最好。第六十三回中,宝玉开寿宴时,芳官唱的是《赏花时》。这些是选自《一捧雪》、《长生殿》、《邯郸记》、《牡丹亭》、《钗钏记》中的曲子。

这些戏剧中,《红楼梦》尤为关注的是《牡丹亭》。《牡丹亭》历来是以追求抒发人性至情,反对对人性的束缚而著称。这样的戏曲对于龄官他们的影响无疑是巨大,她们的生活环境也如杜丽娘般的封闭,但正如春光能唤醒杜丽娘的心一样,也能唤醒这些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苏醒的青春使她们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人,龄官选择了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贾蔷,而藕官选择了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同伴。

戏曲不仅唤醒了她们的情感,也引起了她们对社会的思考。排演戏文,要对戏文反复揣摩,精心体味,在揣摩与体味之中,她们不知不觉会与戏剧家发生共鸣。明清之际,如汤显祖这样具有进步思想的剧作家,往往在剧作中,表达出对社会、对人性的思考,是对现实社会禁锢人性的批评。她们的剧作除了以精彩的情节吸引人,更是以先进的人文思想震撼人。而优伶们正是这种思想的第一个接触者,而且是体味较深的接触者,因此,在排演的过程中,她们接受了这种思想,于是她们较之一般人,看待社会的视角会更广阔一些,对人性的思考也就更为深远,对人格独立有着更强的向往。

除了戏曲的影响之外,其他的艺术对她们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为了使自己的表演更趋完美,许多优伶十分重视自身艺术修养的积累和对各种艺术营养的吸收。家班班主也十分注重这一点,如李渔认为,演员的习技首先得学习文化知识,他说:“学技必先学文”,在学文的同时,优伶还得学习丝竹和歌舞,其目的不在于歌舞本身,而在于训练演员的声音和形体,以及她们对声音形体的表现能力,使其“声音婉转”、“体态轻盈”。

正是如此,他们较之普通人有了更高的艺术鉴赏力,也有更强的人生感悟力,因此,她们的情感更为细腻,思想

更为敏锐。而被迫选择的职业又是如此卑贱,这使她们更为渴望自由,也更具有反抗的意识和精神。

三、十二女伶形象解义

(一)女伶的悲剧命运

《红楼梦》之所以震撼人心,不仅是塑造了这些造物主所钟情的灵慧之才,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些美好的生命遭遇到的一幕幕惨剧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这里无论是如水的龄官还是如火的芳官,等待他们的都是一场悲剧。

十二女伶,第一次的人生选择是由父母做主,她们被卖入贾府,第二次人生选择时,她们似乎有了有限的自由,面对这一点点的自由,宝官、玉官、龄官决定离去,而后踪迹不明。余下文官、芳官、蕊官、藕官、葵官、官、艾官、茄官则被分派到各房中做丫头,来到了大观园中。

无论是选择离去还是选择留下,看似是自由实际上是无奈。宝官、玉官的离去,因小说涉及的资料较少,故无法进行阐述。龄官的离去却被认为不解,有人认为她是十二女伶中最不会离开的一个,因为她对贾蔷的爱,会使她舍不得离去。对于这一点,周思源是这样解释的:“龄官认为包括贾蔷在内贾府的人把自己当作……在龄官的心目中,这种主子与奴才之间的爱情,和跳出贾府这个牢坑,永远摆脱做戏子或奴仆的命运,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过上比较自由的生活相比,后者的分量显然要重得多得多,所以龄官终于义无返顾地走了。”其实龄官的离去,既有对自由的渴望对亲情的眷恋,更多的却是对这份爱情清醒的认识,她非常清楚地预见到与贾蔷的爱是没有结局的,在古代,优伶婚配是有着严格限制的,从元代开始,法令就规定,“乐人”不准与“良家”通姻,《通制条格》说:“乐人只娶乐人者。咱每们根底近行的人每,并官人每,其余人每,若娶乐人做媳妇呵,要了罪过,听了离了者。”(卷三《户令・乐人婚姻》)因此她们的婚姻通常只有两种结局:一是嫁与乐人,再是被官僚、大大夫等“以侧室置之”,“纳为别馆”。家伶本身就没有人身自由,只能沦为班主的奴婢。如果龄官留在贾府,她与贾蔷最好的结局是做贾蔷的小妾。这对于追求自由平等的龄官来说,无疑等于死去,因此她才会选择离开,尽管不舍,但这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离开贾府的女伶前途莫测,留在大观园的女孩子很快就看到了命运的狰狞面目。日常的争风斗嘴,吵吵闹闹,虽给芳官她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不快,但这不快只不过是晴空中的阴影而已。随着秋天的到来,大观园的肃杀之气也越来越浓,在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之后,大观园迎来了第一次清洗,如花的女孩子相继凋谢,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女伶们。第一个遭到驱逐的是芳官。王夫人一到怡红院,处置了晴雯之后,目标转向了芳官,认为正是在这些妖精般的女子勾引下,她的宝玉才会堕落。

面对这样的羞辱,芳官们既委屈又恐惧,这些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在有限的知识中,她们认为出家是唯一的出路,因此芳官“勾引了藕官、蕊官,三个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当尼姑去。”最终她们是得偿心愿了,出家为尼,然而等待她们的绝不会是好的命运,因为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收留她们只不过是要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

葵官、官、艾官、茄官是跟随着干娘出去等着嫁人,她们能嫁给谁,不过是干娘们看中的小厮而已,而这种拉郎配的婚姻又会有多少幸福?跟随贾母的文官暂时留在贾府,但贾母去世之后,等待她的要么是出家,要么是被随便配个小子,要么被人收为小妾,贾府败落之后,等待她的也许是更为悲惨的命运,被卖到妓院或职业戏班均有可能。

(二)“十二女伶”对“十二金钗”的象征

十二女伶的象征意义历来是众多研究者关注的重点,十二官无论从命名及后来的配属都有一些暗含之义。目前已达共识的象征意义如下:

一是宝、玉二官,周汝昌认为“宝官、玉官,二名似为宝玉名字的分拆,不知何义。或许这隐喻宝玉本有甄、贾之分身?此二官亦不留园内,是否寓日后流浪失所之义?”此观点一般的研究者都表示赞同,也有的认为宝玉二字也意味着宝玉与黛玉的名字各取一字,他们两人的无着落象征着宝黛爱情的无着落。这个观点也颇有可采信之处。如果再作进一步的揣测,宝、玉二官也许是预示着在贾府抄家之后,宝钗、宝玉二人都流落在外。

二是老外艾官与探春之间的对映关系,认为这意味着将来探春会远嫁到海外。这一点李小龙的《十二金钗归何处》(《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1辑)一文分析得十分到位。他认为艾官在《离魂》中扮演杜太守,这位太守恰是南安太守,探春之所以远嫁,也是因为南安王妃相中之故。两人同为南安,绝非偶然,而是曹雪芹有意为之。

三是藕官、蕊官、官预示着宝、钗、黛三者的婚恋。周汝昌认为“最重要而又最明显的寓意则是藕官原与官生死相恋,官既死,以蕊官为续而又不忘官,准此,可推宝玉与黛玉只是虚配,黛死,以钗为续,然宝玉不忘黛。”这一点也得到大家的认可,更有许多研究者作了进一步更为详细的论证,这里不再赘述。

存在分歧的主要是龄官和芳官的象征意义。大部分认为龄官是黛玉的象征,然而也有人认为龄官很可能是暗寓贾元春,其理由有二,一是贾元春对龄官的超乎寻常的好感,二是他们两都表达了对天伦之乐的向往。这看起来似乎有道理,但细究起来更多的是臆测,贾元春对她的好感也许仅仅只出于对一个技艺超群的伶人的喜爱,向往天伦之乐不仅元春表达过,林黛玉一样表达过,而且经常因思念家人而流泪,如薛宝钗送土特产引发她的思乡之情,薛宝琴的到来又引发她的身世之感。比较而言,龄官与黛玉之间相似的地方更多一些,首先是她的外貌:“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其次是她的名字与林黛玉的“林”谐音,而更重要的是她的痴情与孤傲与黛玉的情形十分相似。因此龄官暗寓黛玉可能性更大一些,那她倒底预示着什么?我们可以探究一番,龄官离开梨香院,也可以说是离开贾府,是因为贾府的小戏班要解散了,戏班的解散是因为外力造成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揣测,黛玉离开贾府(或死亡)正是贾府被抄之时,或者说黛玉并不是死在贾府,而是与龄官一样,流落于贾府之外,然后才因泪尽而逝。

对芳官的诠释,有的人认为:“芳官醉眠,纯为湘云写照,明眼人自可看出。”有的认为“芳官貌似怡红,其出家为其先声。”有的则认为:“晴雯、芳官性情才调近于黛玉者也。”也有的认为“芳官几乎就是晴雯的翻版。”虽说芳官的才调与黛玉相近,但两人性情相距较远,因此她寓示黛玉可能性较小。寓示宝玉,可能性更小,两者之间不仅有着性别的差异,在《红楼梦》中并没有这样的寓示案例,况且小说中对宝玉的寓示已有多人,没有必要再让一个女孩子象征宝玉。因此芳官象征湘云的可能性最大,首先她们两人相貌相近,因为她们两人都似宝玉,因此两人应当有一些相像。其次她们两人的性格也十分相似,都是率直天真一类。三是她们两人与宝玉的关系也十分相似,都是亲密无间又纯洁无邪,不涉儿女私情,因此芳官的出家暗示着湘云也可能会出家。

十二官中,茄官也是值得注意的,以曹雪芹的写作习惯,十二官的命名应当有一定的寓意,考察她们的命名,可以发现他们大多与花草相关,而其中藕官、官、茄官又都与芙蕖有关,据《说文解字》解释,藕:芙蕖根;:芙蕖子;茄:芙蕖茎。在《红楼梦》中只有黛玉一人被喻为芙蕖,因此这三人应当与黛玉都有关系。官早死,意味着芙蕖无子,也即意味着黛玉与宝玉之间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芙蕖之所以能亭亭玉立,是其有茎,此茎一断,芙蕖也就随之夭亡,这意味着黛玉的死可能与茄官有关系。再看茄官的行当是老旦,这个角色在婚恋剧中通常是青年男女婚恋的阻力。茄官是随着尤氏去的,那是否意味着宝黛爱情的终结,甚至黛玉的死亡都可能与尤氏有关。

当然对十二女伶的预示意义,也有不同的论调,如李希凡认为:“十二优伶,与十二钗是同一偶数,而且又都是由姑苏采买而来,即来自《红楼梦》大悲剧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家乡。‘飘泊亦如人命薄’,在曹雪芹的艺术构思里,这来自姑苏的十二小优伶,竟是用自己的悲剧,烘托着、预示着、映照着她们的小同乡,小说女主人公林黛玉的悲剧。”

因为《红楼梦》的后三十回的遗失,导致在论述此类问题时,犹如笨伯猜谜,所言虽凿凿,终不能保证与小说原意十分接榫。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十二女伶,十二金钗,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小说以十二女伶的整体毁灭来预示着另一个“金钗”整体的毁灭。十二女伶,性情各异,才调不同,最终都是风流云散,这正意味着“十二金钗”尽管地位不同,秉性不同,但最终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播弄。这也更进一步的拓深了《红楼梦》“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女性悲剧主题,不管是上至贵妃,还是下至优伶,在那个社会,女性的命运是不能由自己掌控的,悲剧是她们的宿命。

《红楼梦》是一曲悲剧,是一曲挽歌,他哀悼着美的殒落,真的毁灭,人生的无奈,社会的堕落。《红楼梦》中的优伶的悲剧命运也是这一主题的一再咏叹,他们的悲剧使得《红楼梦》悲剧意义更为深刻、丰富和广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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