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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重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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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台上的枯山水

在卢瓦河畔的奥维尔小镇,从1898年夏天梵高度过生命中最后两个月的小旅馆门前出发,路过褐色窗棂的窗子,窗里垂着白色细棉线钩织成的花边,古老的女红。

拐上向上弯曲绵延的台阶,路过梵高当年画《奥维尔乡村街道》是搁画架的位置,画家多比尼家的院墙下。如今那处竖了块牌子,印着梵高的这张画。在梵高眼里,两个穿白衣裙的女人向坡上走去,前头还走着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啦,他画得越来越好,好象一锅汤越煮越入味。等加歇医生看望他后,他就离开楼上的小房间,出门画点什么。最后两个月,他画得很多。

画里坡上的房子和树,如今都还在。走上坡去,慢慢就看到有岔路的教堂了,它在三月末的雨中湿漉漉的,保留着梵高画它时的姿势。如今这幅著名的画被印成小小的印刷品,谦卑地钉在教堂一角墙上,这叫我想起在爱琴海边以弗所城外的玛丽教堂废墟正面的墙上,教皇钉上的一个小小十字架。

雨中一切都安静,教堂里没有人,黄铜十字架上的耶稣瘦得出奇,不是通常教堂里的样子。但它放在梵高画过的教堂里,似乎就很妥帖。为梵高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四下一望,还是放在圣母像前的烛台前最心安理得。

圣母案前烛架上插烛的沙盘,被什么人悉心清干净了,耙梳成了一小块日本禅寺里的枯山水。我献给梵高的烛光照亮着这一小块另一个人献上的枯山水,宁静悠远的沙石世界,还有两粒小小的白石头,错落地放在清烛油的小孔旁。一定是某人做到一半,特意到外面小广场地上拾来的。

它让我想起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在自己房间里读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时的安静。阳台门开着,1983年初秋的微风穿过有十字绣的床单吹进来,扫在玻璃台板上的厚厚的传记上。那时我不记得这个小镇的地名:卢瓦河畔的奥维尔。斯通描写过的这条路,待三十年后,这个春天走在雨里,他的描写已经成了一小团模糊的影子。

我想枯山水出自一个日本人之手,也许感念梵高对日本画的喜爱,也许对梵高的生活有着与静观一处枯山水一样的心得。书上写到梵高爱浮世绘,我那时还遗憾地想过,梵高一定没看过宋徽宗画的梦中大白鸟。我们这些东方人,远游到法国小镇上来,心甘情愿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就为自己幽暗记忆中的一个画家。沙砾般微小而沉默,一根顶着火苗的蜡烛,一小块犁出波浪的细沙,这是专心致志的致敬,即使是迟到一百几十年,仍干干净净地完成。

我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奇静的幸福感,带着哀伤。这致敬真是迟到,比起毕加索,甚至莫奈生前享受到的荣誉来说。但却更晶莹纯净,毫无现世之利。作为一个欣赏者,我为自己的爱如此单纯却不朽感到幸福,也为爱得太迟,终于没能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而不免要哀伤。

2.杏花千朵万朵

教堂后面有一条路,湿漉漉的小路。

这时突然看到一棵开满白花的杏树,那么熟悉的,梵高式的扭曲,伸展,有浑然天成的优雅与和煦,正是我心中的梵高。

第一次看到这些杏花,是几年前在初冬雨夜中的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地球北面的低地,下午四点一过,就堕入伦勃朗式的黝黯之中。沉沉雨夜里,在博物馆里看到一株杏树,白花盛放在浅蓝色的天空下,温存天真。原来它在这里呀,就开在梵高墓地的旁边,梵高麦田的对面。

想起自己年轻时代,总着迷于梵高引项长啸的生命力,着迷他那扭曲盘旋的世界,橄榄树银色发亮的枝桠,丝柏的树梢,星光,总是分叉起伏的小路和向日葵狭长的花瓣。但当我远离青春之后,忽然在阿姆斯特丹看到这棵杏树,白花盛放在充满春季柔和水汽的淡淡蓝天下,这才终于越过年轻时对炽烈向日葵的倾倒,为这满枝真纯打动,忽然才懂得了梵高在激烈中对世界无瑕的拳拳爱意。一个人心灵的果实,能在我年轻时打动我一次,在我不年轻时打动我第二次,对我来说,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

阿姆斯特丹画布上的杏树在蓝天下散发出来的爱意与温存,奥维尔的这株杏树在雨中新鲜得好像洗过澡的婴儿,我现在会说,这才是梵高。

布满雨洼的村路旁边有条白漆斑驳的木板椅子,我迟疑着要不要坐上去。我想这是梵高路过时坐过的椅子,他在树荫下歇脚,听正午时分有岔路的教堂那里,钟敲了12响,有家的人该回去吃午饭了。这时他看到开花的杏树,他心里噢地叫了声。没人等他回家吃午饭,于是他就开始画这棵杏树了。我猜想着梵高遇见杏花时候的情形,一边慢慢路过那条被雨打湿的椅子走向麦田。

村路上遗留着一种芬芳与和煦,那是梵高被标志般的浓烈颜色掩盖住的心灵柔软纯真之处散发出来的气息。

麦田里惊涛骇浪

这就是最后两个月里梵高总是来画画的麦田。杏树在泥泞小路旁望着它,守着它,一百几十年。

三月底杏花开放时,麦田里的小麦刚刚灌浆,还是一团青绿,看上去好像一只正在烤熟中的圆面包,又软又香。下着雨,很安静,远处一动不动的大树,在梵高的画中它们是些黑呼呼的阴影。但是此刻没有乌鸦,也没有乌云。

梵高总是沿着台阶走上来,带着一个画架,一小箱颜料,一小瓶松香,还有一把枪。走过小教堂,经过一棵杏树,然后他就看见这片麦田了。赤子般的翠绿和湿润,宁静地起伏着,要是他想要画的是这样的赤子心意,大概能多活一个孤独的夏季。但是他不是。

沿着岔路向麦田中央望去,那里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印着飞满乌鸦的麦田,梵高的画。这是梵高的麦田,画上是金黄色的,像大海般起伏着的,乌云密布的,乌鸦被他的枪声惊起后,呱呱叫着在麦田上盘旋。

他一向喜欢画麦田,从阿尔到奥维尔,一向都这样。开始他画里的麦田还平整,丝柏点缀着远方。后来,天上有了翻卷的乌云,田里有了粗大的雨点,最后是一群群盘旋不去的乌鸦。他需要成群的黑点点,所以当乌鸦埋伏在田野里时,他就打枪惊起它们,逼它们飞。他画出那些不安。七月末的麦田里有惊涛骇浪,黄色意味着某种无法阻止的成熟。他老是坐在深处画画,好像是想在自己始终喜欢的地方表达心中剧烈的不安。

有人说他最后在这里开枪自杀,有人说他因为酗酒而走火,有人说也许是他在村里的两个少年朋友玩枪走的火。总之,悲剧发生就在麦田里,好象宿命。

梵高带着流血的伤口,原路退回到坡下的小旅馆里,死在自己咖啡馆对街的房间里。

那声枪响已经过去一百多年,这片麦田还保留着梵高遇见它时的样子,一种植物聚集之处无声的安慰与蛊惑。麦子聚集的大地看上去朴实,而且生命力旺盛,它令我相信梵高走上坡来画它,一次又一次,因为它有自己独特但毫不自知的美,他在这里找到和阿尔麦田同样的感受。也许因为它和他心意相通,他们在麦田寂静的深处赤诚相见。

我向麦田深处眺望,青青麦好似颠簸的大洋。《麦田鸦群》的小牌子好像大海中沉船的碎片一样。当麦子变黄后,那里就会变成令人迷醉的漩涡了吧。金黄的颜色会令人害怕吧。大概不祥的,并不是漂浮在空中的乌鸦,而是在大地上起伏,并长出岔开小路的麦田。

我想起好多年前的晚上,读到梵高来这里画画,躺在灼热的麦田里,他的故事吓得我双脚冰凉,那时我已经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纯粹的作家。

常春藤棉被

奥维尔村的墓地在杏树和麦田旁边,墓园的围墙外竖着梵高画的麦田之雨,他斜靠在这面墙上画画时,一定没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躺在墙里面。

墓园小小的,被雨淋得透湿。墓碑大多是简单的一块小石碑,或者小十字架,几乎没什么高大的树,也没有通常老墓园的浪漫。要是梵高遗稿里的一幅乡村墓地,画的就是这里,那么,如今这里变化不大。

即使这么小,一时也找不到梵高的墓。应该是梵高家的墓,文森特和提奥。哥哥死后,弟弟陷入沮丧,半年后也去世了,过来与哥哥埋在一起。照顾了梵高临终的加歇医生,又照顾他们兄弟的坟墓,书上提到过,加歇医生在他们坟上种了一条法国乡下最朴素的常春藤,去掉些荒凉。

书上说,他们的坟墓靠在墓园墙边。

然后,看到一座被常春藤厚厚覆盖的坟墓,在一个不知名画家的墓旁边。青石小墓碑上刻着文森特和提奥的名字和生卒年份,坟上的泥土被常春藤层层环绕着,无它。只是加歇医生种下的常春藤如今长得像一床棉被那样宽大,厚而柔软地盖满在坟上,使两座并排的坟茔显得异常沉稳宁静。

雨点悄无声息地将常春藤浇灌得又干净,又葱茏,就像所有在坟土上长出来的植物一样,特别茂盛,却又特别静穆,仿佛它的根是深深追随死者而去,在地下缠绕他们,吸取他们,不让他们消逝。因此它的叶子有一种特别的光泽,好像烛光照亮的眼珠里闪动的微光一样。

想起梵高,他是世上那种所有极少却极珍贵的人。这个人会像无瑕之玉那样,晶莹剔透地爱世界;这个人能经历赤诚的,剧烈的人生痛苦,也从未丧失过赤子心怀;这个人一生都有自己手足肯生死相依,直到死去,埋骨异乡,他们也要肩并肩躺在一起;这个人死去一百多年了,当年自己医生在坟上种下的常春藤仍旧好好地活着,代替早已离世而去的医生,维护着坟墓那天真的朴素。如果是宿命的念头,就会说,正因为他拥有的太珍贵,所以他不能得到更多的了。因此这个人生前无人喝彩;这个人一生无法开一次个人画展;这个人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朋友,必定要孤零零地过完一生。

在墓园外,他当年画画的地方都还保留着他心灵的气息,他的视线,他的角度。他面对的自然,也都还保留着他眼睛里的样子,人们三三两两,从千里万里之外赶来,只为静静地与他待上一会,看看他眼睛注视过的世界。这些人似乎是被上帝召唤来此,向梵高奉上他曾渴望的爱与敬意。

梵高死得惨烈,但他在这个被常春藤覆盖的坟墓里,一定会得到安息。这些梵高天长地久拥有的,也是他同时代那些画家难以拥有的吧,比如毕加索。

空荡荡的浅褐色墙壁

如今奥维尔仍旧是个小镇,一下雨就空了,猫都不在街上走。在梵高当年住过的旅馆街对面,咖啡馆里也没什么人吃东西。这间咖啡馆里有个不大的舞台,舞台上方还有些花里胡哨的彩纸悬着,周末也许有人在古色古香的舞台上唱香颂,跳康康舞,和梵高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梵高在奥维尔时很想在咖啡馆里开个小画展,但提奥没来得及做,或者说没能力做。后来,梵高成了世界上价格最高的画家,小小一幅在奥维尔画架上诞生的画,曾经寂寞地靠在小房间门后,散发着松香水刺鼻气味的麦田,在艺术品拍卖会上定能卖出不可思议的高价。这些本来只想在村镇上展出一次的画因此流散到世界各地。一幅麦田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里,另一幅麦田在波士顿博物馆里,还有一幅麦田在巴黎的奥塞美术馆里,甚至有一幅在纽约博物馆里。如今这世界的各个角落,围绕着他的画,有数不清的监视探头日夜嗡嗡作响地工作着,因为觊觎它们的人实在太多。

如今奥维尔小镇希望能完成梵高的遗愿,在梵高喜欢的咖啡馆里举办一次梵高画展,把当年靠在街对面楼上房间门后的那些小小油画从世界各地的藏家与博物馆借回来,在咖啡馆里展览一次。但是最终,因为无法承担巨额的租借和安保费用而作罢。这次,仍旧因为费用太贵而失败了。即使今天,金钱仍旧是困扰梵高画展的原因。

要说宿命,这就是梵高的宿命,咖啡馆浅褐色的墙壁永远为他空着,而他永远被钱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