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没有喊过“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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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说：“有一碗米给人家吃，自己饿肚子，这叫帮人；一锅米你吃不了，给人家盛一碗，那叫人家帮你。”

姥姥因为我没有“父爱”而格外地心疼我。

看着邻居的父母双双拉着孩子的手在院子里走，姥姥就会转移我的视线，不是领我去买一根冰棍，就是给我几分钱去看一会儿小人书。以我现在的理解，这种内心的痛，大人比孩子痛多了。

爸爸的形象在妈妈和姥姥的描述中完全是两个爸爸，再和我见到的爸爸加起来，一共是3个。

“姥姥，你和妈妈说的爸爸到底哪个是真爸爸？”

妈妈描述的爸爸太坏，姥姥描述的爸爸又太好，我信姥姥说的那个爸爸，所以，心目中的爸爸是善良、正直、清高的了。

我从来没有在爸爸面前喊出过“爸爸”这两个字，是姥姥一生的遗憾。

父亲在他不该去世的年纪，早于姥姥一年走了。父亲是因脑溢血而住进医院的，从发病到去世的一个月里，一直在重症监护室睡着。我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和他见的最后一面，所以也不能叫做“见面”，因为父亲不知道。

躺在最先进的病床上，父亲像个婴儿一样，脸红扑扑的，甜甜地睡着，脸上有些笑容，似乎有些知足。我和哥哥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生只有这一次拉着父亲的手，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心里的那份疼真的好疼

父亲怎么会忘记，他这个女儿原来叫刘萍，还是奶奶给起的名。母亲当时还说“萍”字不好，浮萍，飘摇不定，应该叫“平安”的“平”！

我断定，我做了多少年主持人，父亲的心就被搅了多少年。

父亲是最早买电视机的那拨人，因为听说“我在电视上工作”，父亲把电视搬回家，等于把女儿搬回了家，多么硬邦邦的父女关系！

人生就是这么残酷。主治医生来查房：“你们试试，不停地叫他，叫他爸爸，他也许会苏醒，脑干的血已凝固了一半儿，或许奇迹会发生。”

叫爸爸？我和哥哥都懂了，此时亲人的呼叫可能比药物更管用。哥哥不停地喊：“爸爸，我和妹妹都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左边是我，儿子小青，右边是妹妹小萍，爸爸……”

我不相信我没喊爸爸，我喊了，爸爸没听见，任何人都没听见，因为这个“爸爸”依然没有声音。爸爸，我只是双唇在动，我失声了，心灵失声了。

心中有怨恨吗？没有啊。从懂事起，姥姥传达给我的那个爸爸就已经让我不怨不恨了，爸爸生前，我也按常人的理性多少次地去看他，给他送钱。出口欧洲的羊绒衫，因为爸爸喜欢它的柔软宽大，我一买就是十几件；儿子会跑了，我还专门把他从北京带去给姥爷看。该做的好像都做了，但真正该做的我知道，却没做，从来都没做。

叫一声爸爸，叫不出。

真的，我从没有缺失父爱的感觉，男人、女人在我成长中没有什么差别，舅舅、姨、姥姥、姥爷一如父亲母亲一样地爱我。小时候看电影、赶集、看活报剧，凡是人多的地方，我一定是被舅舅扛在肩上，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们看戏，人们看我们。累了、困了，不是舅舅背着，就是舅舅抱着。

即使离开家到青岛上学了，每年寒暑假大舅都来青岛和我们一起过，钱不多的大舅，总是花光最后一分钱才离开青岛。

安葬爸爸的时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了“爷爷、奶奶”，墓碑上贴着他们的照片，写着他们的名字。英俊的爷爷、漂亮的奶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体体面面地坐在那儿，让我有了一些说不出的亲近感。村庄里来了好些人，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无数的手机、相机举在了我面前，我不知所措。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却也没有陌生感。远房的大哥安排几十人的大宴，我却逃离了餐桌，堵了几十年的这颗心就快跳出来了。

爸爸的去世姥姥并不知道。

生病的最后日子，姥姥还嘱咐我：“有空多去看看老刘。”估计姥姥对我此生叫出一声“爸爸”不抱任何希望了，否则她该说：“有空多去看看你爸爸。”

（摘自《姥姥语录》）（责编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