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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生,焉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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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去世,对我来说,大地顿时变得柔软,因为我的父亲安葬在里面。不久前,母亲又去世,让我倍感凄凉――“子欲养而亲不待”。失去父母,让我更加深切体会到孔子所说的“未知生,焉知死”。

本来,没有经历过亲人朋友的亡故,我是不懂得死亡,更不会去祭祀扫墓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如果没有感受到先人的存在,神的存在,祭祀有什么意义呢?不如不祭。可是,这些年,当我先后痛失父母、恩师,在我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对祭祀的渴求;也正是我见过的这些亲人们,在亡故之后,在土中,在精神上引领我,见到更早的先辈乃至祖先。

谈论生死,或谈论宗教、哲学,在我看来,都离不开自己的切身体验。这里我就想谈谈我的亲身经历,和为什么这些经历让我理解了先辈的教诲。而且现在我更加懂得,孔子为什么祭祀的时候总要亲自参加,不要别人去代祭了。

我第一次祭祀扫墓,是在十多年前,重庆万州的新田古镇。当时,我沿江采风,在新田古镇得到一部遗作,那是先辈文天祥的后代文润昆先生亲笔所写,由文润昆先生的儿子文素涵兄弟交到我手里的。而这部手稿所记录的,正是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新田掌故和历史传说,包括文家的旧事及族谱。得了这样的稀世珍宝,并得以将它记在书中,传于后世,我自然想到要去祭祀先人,答谢天恩祖德。于是,便照当地习俗去焚香扫墓,并写袱子,烧袱子。可巧的是,在文润昆先生留下的遗作中,正好就有一个篇章,详尽说明了怎么写袱子,如何祭祀扫墓。这对我来说如有先人指引,祭祀的一切程序既自然而然又中规中矩。袱子上写道:“今逢追念之期,虔奉冥纸一包,关津渡口,水陆放行……”

而就在祭祀当夜,神迹出现了。大约凌晨两点,我正在新田白水溪边的旧宅孤灯下写作,一只大蝴蝶猛然扑进我的窗户,停在我眼前的墙壁上,翘起花翅膀;翅膀上一圈一圈的,仿佛两只眼睛,静静望着我;随后,又在我的屋里翩翩飞绕。我不敢惊动,更不敢伤害它,就在它的注视下奋笔疾书。那一夜思如泉涌,仿佛有先人捉着我的手,写出了一些完全出乎意料的文字。有诗为证:

青青橘树生长在父亲墓前,

这是新田秋天,我不知橘子在今夜

是否酸甜,却知道父亲心里依然酸涩。

――艰难的岁月,永久的花朵,

什么样的墓园可以收容;

什么样的暮色再没有日落……

父亲啊,当你沉入墓园暮色,

我却从中找到归宿――

归隐山林并不做隐士,

隐士只是逍遥逍遥,而我今生劳动劳动,

直到重回您的身边,如墓前那棵青青橘树。

橘子到冬天才会变红,青树红橘,

向着荒山野土张开千眼,伸出千手,

直到找到父亲,再随父亲去寻找祖父,

而祖父的祖父啊,不在土中,却在白云深处。

当岸边的橘树被纷纷砍倒,

水中倒影依然存活;

可墓中的父亲啊,为何再度失去了笑容!

(蝴蝶就是在这时飞进来的。随后我又接着写道:)

思如泉涌之夜,窗外飞来一只大蝴蝶;

一朵紫色野花,降自九泉――

大蝴蝶大蝴蝶,扑棱棱拍打墙壁,

睁大眼睛,翘起花翅膀。

大蝴蝶大蝴蝶,你是来通风报信,

或是想大哭一场?

长诗《新田白水溪》就这样写成了,其中许多诗句真正是神灵附体,我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写出来的,有些句子自己也要多看几遍才能看懂,这是真的。在祖先面前,在这样的事情上,不敢妄言。

当夜,写到天快亮的时候,大蝴蝶还在(我拍了照片,后经考证,是“蝴蝶之王”金斑蝶),我已经精疲力竭,就将蝴蝶捧起放到枕边。第二天清晨,当金色阳光注满房间,大蝴蝶已经消失了。我去问当地老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这很正常。你烧了袱子,老人家就来谢谢你呀。”“看见蝴蝶,我们都会问:蝴蝶蝴蝶,你是哪位老人家?”

我不再惊奇,将这一切铭记在心。十多年来,我常去三峡淹没区采风采真,这样的经历屡次出现。

近年来,除了父母相继去世,我在三峡的恩师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我原先是去他们家里拜访;而今,我不能因为他们迁居土中,就不再去探望他们。我于是来到恩师墓前,焚香扫墓,祭祀烧袱子。

还是在长江边的新田古镇,我的第二故乡,我的一位恩师,民间画家陈永堂先生去世了。生前他曾跟我详细讲述过新田的历史传说和他的亲身经历,而经他所说的一切,仿佛我都经历了一般――面对面促膝谈心,才有这样的效果。记得陈永堂先生告诉我,新田的地势是“九朵莲花三枝藕”,并画出来给我看。而当我再去看望他的时候,老人家已经去世了,墓地就在他们家的院子后面。怎能不去祭祀扫墓?我去了。有诗为证:

祭恩师陈永堂先生

墓碑轻轻拨开野草,

向我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们远远走来,您还不知道,

还在埋头作画,您的画笔,

今日是青藤野草。

您画中的九朵莲花,

在空气中飘摇――

空气因此变得水淋淋的;

仿佛河流经过的村庄,

波光已浸透黑瓦白墙;

墙上的您的影子,

正从从前向我们走来――

而这一次,您只用青藤说话,

泥土唱歌;

您承担的重负,

从此只剩莲花九朵;

那三枝藕,随之浮现,

如三位女子举起的手臂,

像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好。

您问问我们,我们问问您;

墓穴内外,蜻蜓飞舞,蝴蝶穿行;

一如您的画笔破土而出;

我们的思念浸入泥土,

奉上深深的感恩与崇敬。

随着年龄和人生阅历的增长,我愈发感到先辈之伟大,孔子学说之高瞻远瞩。而能有这样崇高而智慧的祖先,我辈是何等幸运!孔子的言语学说,正如《论语》中孔子的门徒所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可现如今,一些红极一时的学者文人又怎么说呢?

有一位台湾学者,在他的《孤独六讲》中说:“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么,结果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么可能不问死亡呢?死亡是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回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如此荒谬的言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众媒体中,在我看来,这比近年来长江上漂满垃圾更为严重。因为垃圾容易清除,而一种有害的思想侵害了孩子们的心灵,后果更恶劣,更严重。

对于这位学者,我不想与之“商榷”――道不同,不相为谋。这里我只想做一个比喻:有个孩子想要天上的月亮,母亲就拿出一面镜子给他;这样,月亮就握在了孩子的手里,母亲和孩子本来都应高兴才是呀。这是何等智慧、慈爱的母亲!

可偏偏就有这样愚顽的孩子,觉得这是母亲在欺骗他,而狠狠将镜子摔在地上,还大声哭喊着说:“这哪里是月亮呀,明明是我的母亲软弱无能。她在骗我,你们都别相信她!”对于这样不知好歹的孩子,你说他什么好,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我只想以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告诉我们的孩子,正如先辈告诉我们的那样:生是一面镜子,只有从它来认识死亡;因为死亡的国度,从没有一个旅人来过。而从死亡认识死亡,必定是虚妄的。耶稣没有这样,佛祖也没有这样,他们所说的,如各种经书所记录的,无非各民族的历史,生命的体验和人类智慧的结晶。

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早就说过:“中国人有一种好传统,就是不知道的事情不说。”

天堂、地狱,谁知道,谁去过?告诉你的一切,无非人类自身的想象而已。当然,谁都可以想象。既然想象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那么,从已知的生命经历和亲身体验出发,由此及彼,来探求真理,认知死亡,怎么就变成了“致命伤”,成了“始终不敢正视死亡”呢?

想想人类怎么看太阳,你“勇敢”直视,除了黑暗,你还能看见什么?

而可悲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有这样的“学者文人”,依靠哗众取宠,博得世人的赞美与追捧。而在此,我只想说,与其相信当下这些学者文人的“奇思妙想”,不如凭自己的良知和生命体验来认识真理。

而我的良知告诉我:“未知生,焉知死。”以生命作为一面镜子来认知死亡,真正是先辈传给我们的真财富、大智慧。而看见有人在“不经意间”狠狠糟蹋它的时候,我不能保持沉默。

这里,我想对爱读书、求真理的青年人再说一句:开卷并非都有益,毒蛇碰过的鲜奶也是有毒的。(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