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娘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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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年前，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流落到我们村，逢人便傻笑，还毫不避讳地当众小便。因此，村里的女人们经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人还对她踹上几脚，让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那时，我父亲已35岁了。他以前在石料场子干活时被机器绞断了左手，又因为家里穷，所以一直没娶上媳妇。奶奶见那女子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便动了心思，想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等她为我家“续上香火”后，再把她撵走。父亲虽然不情愿，但看着家里的这番光景，还是咬咬牙答应了。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欣喜地说：“这疯婆娘，竟然给我生了一个孙子。”娘一直想抱抱我，还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可是我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么办？毕竟她是个疯子，所以每当娘想抱我的时候，奶奶总是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要是被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娘听了之后满脸的惶恐，只是远远地看着我。那时，我家很贫困，特别是有了娘和我之后，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于是，奶奶决定把娘撵走。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锅饭，还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实在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一会儿你吃完饭，就去找个富裕点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回来了。”娘刚扒了一口饭，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后非常吃惊。她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求道：“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脸，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两年，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话说完，奶奶就从门后拿出一把锄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娘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奶奶，又慢慢地低下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米饭上。娘在奶奶的逼视下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原来，娘的意思是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奶奶见状惊呆了，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几把。她也是一个女人，平日的强硬态度都是装出来的。奶奶别过头，将泪水憋了回去，然后恶狠狠地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死的。”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踉踉跄跄地出了门，但是却站在院子里不肯走。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娘听了奶奶的话不但没有走远，反而走回来，将双手伸向婆婆的怀里。原来，娘是想抱抱我。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但是娘抱我的时间还不足三分钟，就被奶奶迫不及待地夺了过去，转身回到了屋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当我记事以后，我发现只有自己没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都说娘死了。可是小伙伴却告诉我说：“你娘是个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听了这话，我便找奶奶耍赖，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自己非常想念她。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那天，几个小伙伴跑来报信，说：“小树，快去看，你娘回来了。”我高兴地撒腿往外跑，父亲和奶奶也追了出来。娘还是破衣烂衫，坐在村前的稻场上，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最后，娘盯住我，咧着嘴叫：“小树……球……”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有个小伙伴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样的。”我气愤地对小伙伴说：“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然后就扭头跑掉了。但是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回了家。原来，当年奶奶将娘撵走后，良心受到了谴责，随着身体一天天地衰老，她的心也硬不起来了。那时我对娘老大的不满意，因为她丢了我的面子。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从没给过她好脸色，也从没跟她主动说过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因为家里穷，所以不能白养着娘，奶奶决定训练她做些杂活。有一次，奶奶叫娘去割猪草，没想到，娘割的却是别人家田里的稻谷。奶奶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说是奶奶教唆的。奶奶听后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棒子就敲在娘的后腰上，娘虽然疯，疼还是知道的，她躲着棒子，不停地发出哀号。最后，还是人家看不过眼，主动说不追究了。这场风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她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将嘴一撇：“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奶奶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横在我和奶奶中间，指着自己的头，说“打我！打我！”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也知道疼自己的孩子啊！” 然而，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对这个疯娘提不起半点好感。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雨，娘来给我送雨伞，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嘴里还叫着：“树......伞......”同学们都笑了起来，我如坐针毡，恨得牙痒痒，恨她给我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同学。我脑子一热，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那个带头的同学砸去，而他也不甘示弱，冲上前来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压在了地上。这时，只听耳边传来“嗷”的一声，娘像个大侠似的飞跑进来，一把抓起那个同学，将他拖到了屋外。娘双手将欺负我的同学丢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一样，在我面前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此时，我才明白这就是母爱，于是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第一次喊她。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着一把伞回了家。到家后，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奶奶讲了一遍，奶奶听后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把爸爸叫了回来。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男人就闯进了家门，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那个同学的父亲还恶狠狠地说：“我儿子被吓出了神经病，正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这房子！”1000块？我爸爸每月才赚50块钱啊！这时，爸爸的眼睛慢慢地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老鼠一样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的叫声和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一辈子都印在我的心里。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这些人走后，爸看看满屋狼藉，又看看伤痕累累的娘，突然，他猛地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我如果不打你，这事就完不了，咱们没钱赔给人家啊！”接着，爸爸又看着我说：“小树，你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不然咱们就会被人家欺负一辈子！”我懂事地点点头。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积劳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我所在的高中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才得以继续念下去。因为是住校，学习又抓得紧，所以我很少回家。父亲依旧在为每个月50元打工，而为我送菜的担子就落在了娘的身上。每次都是隔壁的婶婶抄好咸菜，然后交给娘送来。20公里的山路娘都牢牢地记了下来，这真是个奇迹，凡是为儿子做的事，娘一点也不疯。又是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了十几个野桃。我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娘说：“我……我摘的……”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赞扬她，说：“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娘嘿嘿地笑了。临走前，我叮嘱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应着。把娘送走后，我又扎进了高考前最后的复习中。第二天，婶婶匆匆地赶来学校，问我娘送菜来没有，我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婶婶又说：“她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我说没有，她只给我带了十几个野桃。婶婶两手一拍，说：“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桃上了。”婶婶带我向老师请了假，我们沿着山路往回找，在回家的路上的确有几棵野桃树，这时，我们发现了一棵桃树的枝丫有折断的痕迹，而树下就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我说：“我们到峭壁下去看看吧！”我怕看到不想发生的事，犹豫着不敢去，婶婶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山谷里走。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有多久，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我和婶婶跑过去，只见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娘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黑色。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说：“娘啊，儿子后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啊！”我将头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都陪着我落泪……

就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湖北大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穿过娘所走过的山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村前的稻场，径直“飞”进了我的家门。我将这份迟到的书信插在娘冷寂的坟头，喃喃地说：“娘，儿子出息了，您听到了吗？”

――摘编自《蓝天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