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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雀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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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寒冬,雀儿山逶迤起伏的脊梁如一条白色的巨龙,嶙峋其首而漫漶其尾。我如一只迷失方向的麻雀,茕茕徘徊于一派白茫茫的世界。不厌其烦地猜测着,接下来的时间会发生什么?清晨、正午、黄昏,哪一个是我挥动翅膀的时节,谁会为我打开冰冷的牢笼!都是不可知的,唯一坚信的就是自己可以离开,比起以往所经历的困难,这次不算什么,至少它无关生死。

目送着一个又一个熟人、故人、友人的姗姗离去,我的心凉如脚下凝结的薄冰。清晨是司机们每天出发上路的高峰时刻,因此也就成了雀儿山上的我最为充满希望的时刻,每当一个车影徐徐上山,我便满怀激动的迎接着,然后又黯然望着它缓缓移动在下山的雪路上,顿时感觉,那一盘一盘蜿蜒的不是公路,是我怀中的难肠。

司机通常惧怕两件事,一是交通事故,二是机械故障。汽车发生机械故障可谓家常便饭,一般情况下鼓捣一番便可离去,但如果关键部位的零件损坏,那也只有望洋兴叹了。十字节便是货车机件中的重要部位,它起着连接动力的作用,十字节出现损坏就意味着动力的瘫痪,寸步也挪动不得。

在四川西陲与东部的交汇处,在这座被誉为“川藏第一险”的雀儿山之巅,我被风雪吞纳。在这取意“飞雀难度”的大山顶上,独自咀嚼着“高处不胜寒”的千古意境。有着如此的余裕,便是因为汽车十字节的朽坏。同在川藏线上讨生活的司机老乡不在少数,每每经过,都会人情的停下车来问问情况,留些食物,但若问及有无备用的十字节,都会摇头离去。我心里明白,这是行业里面的共识,什么都可以转借,唯独配件不能。望着远去的车影,心里自然倍感凄凉,同时夹杂着些许怨气。平静下来时扪心自问,假若别人的汽车抛锚在冰天雪地里,我会转让车上备用的配件吗?眺望着未知的前方,那莽莽荡荡的风雪里,隐蔽着太多的难以预测,想了很久,终是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

答案。

雀儿山风雪中的第三个清晨,远远比第一第二个清晨要冷。

终究有车停下了,不是老乡,搜遍枯肠也没能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关于他的印象来。竟是个青海人,头戴回族白帽。他细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乡亲呐,真的是你撒!还认得我么,大通的那个,98年的时候,恩,跟现在这个季节气候差不多,青藏线五道梁上……我记得你的车牌号。”他费劲地自我介绍了半天,看着我懵懵的反应,叹口气说:“算了,过了七年,你早忘干净了。”得知我的车坏了十字节,他沉吟半天后迎着我殷切的目光说:“我车上也没有。”然后将我的司机老乡们做过的事重复了一遍,留了些食物就驾车缓缓走了。希望升起之后忽然破灭,要比希望不曾光临更加折腾人。

雀儿山直插云霄,抬头望去,雪雾苍茫难辨轮廓。我漫无目的的围着汽车转悠,抖抖蓬布上酥松的雪花,踢踢挡泥板上冻瓷的冰棒,心里不时的浮现着诸如“老乡”“援助”、“关爱”、“人情”等字眼,寒意一阵一阵由内至外地涌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竟远甚于高原冰封的天气。就在我满怀悲凉感慨人心的时候,远远的传来“乡亲、乡亲”的呼喊声。转头一看,那青海回民司机把车停在一个较为平坦的弯道里,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使劲向我挥动,因为距离很远,我看不清那物件是什么。心里一阵狂跳,猜想他手中拿的应该是十字节吧?在这座被冰雪涂盖的山顶,我真的像一只雀儿,无视脚下滑不留足的薄冰,飞也似地向他奔去,中途狠狠地摔了一跤也没感觉疼痛。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物件逐渐清晰,是个喷灯。

心底倏地一沉,一如适才失重的身体。

有喷灯也好,起码它会让我冻僵的身体感觉到温暖。更重要的是,喷灯里的火焰可以融化油箱里被零下三十度低温凝固的柴油,柴油于汽车一如血液于人体,血液凝固,人也僵硬了。因此,在这冰封的天地抑或“人情”的荒漠上,无论油箱里的柴油还是我体内的血液,都需要一堆燃烧的炭。点燃喷灯的时候,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心境随着那一团火苗的燃烧熨贴在我心头。这世界少了太多的“雪中送炭”者,今日作为“雪中人”,我切肤地体验了这“炭”对于“雪中人”的意义。以往有没有给别人“送过炭”现已记忆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有机会,今后我一定愿意做个“送炭人”。

一盏喷灯的热量足以捂暖一颗二两的红心。我暗暗祈祷着,这白色天地中遽然出现的黑炭火,这人情暗黑里踽踽走来的白号帽——和平!我觉得他的本身就充满了隐喻和象征。油污的黑衣黑裤上面,盖着一顶如满山刺眼的雪光一样洁白的回族帽子,黑与白的过分疏朗如冰与火的同时来袭,大冷大热又体验分明。

多年的跑车生涯淬炼出了我足够的韧性,面对困境的韧性。即便在这风雪呼啸的苦寒处所,我仍然可以做到力所能及的从容。这从容源自对生命的最浅薄的理解,人生即困境,人生的过程是无数困境叠合起来的,一个困境的结束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新的困境已款款向你临近。因此,急躁悲伤是最无用的情感耗费,我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思谋脱困的办法或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中。

我不敢让喷灯长时间的燃烧,“油尽灯枯”四个字忽然使人胆战心惊。毕竟在这硬梆梆冷冰冰的山顶上,唯有它才能让我感觉到一丝暖意。身体稍觉舒展后,我拿起喷灯下车开始工作。打开油箱盖子,将喷灯里的火焰强劲有力地喷射在油箱上,过不多时,油箱里便冒出了白腾腾的热气,凝固的柴油开始解冻了。直到油箱里的柴油温热如冬日里的洗脸水,我才罢手去清理稠呼呼的油管和其他相关的油路。一切就绪后,迅速爬上车,心里默念上苍佑助,手上使劲拧一下车钥匙,发动机轰然一声启动了。

我瘫坐在驾驶座位上,心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回了胸膛,

踏踏实实地感受着汽车引擎传来的颤动,冻僵的心里,这颤动已久违了。不错,喷灯不是十字节,汽车依然动弹不得。但没有喷灯就无法融化柴油,柴油凝固则无法启动引擎,引擎启动不了即便有十字节也是枉然。因此,喷灯的出现在为我带来温暖的同时,也解决了眼前困境的一半。我打开车内暖气,四平八稳的躺在座位上,不一会便昏昏然睡意袭来,半睡半醒间脑中影影绰绰全是那青海司机的回族白帽,我努力要看清白帽下面的面容,可眼里虚虚晃晃全是他的背影。我张大了嘴巴努力朝他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就在焦急懊恼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朝我温和地一笑。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奇异的感觉,那笑容依稀相识。

醒来时已过正午,汽车引擎依然颤动着。我不敢熄火,只有让柴油源源不断地循环于油箱和发动机,它才不致凝固,雀儿山之巅才有一室温暖,川藏线才能让人在经受冰雪淹埋的同时不致心底发寒。那么,这引擎的颤动得持续多久?一小时?一天?还是无数个一小时或一天?仍然无法预知!

我不停地走动,时间在脚下的“喀吱喀吱”声里显得尤为漫长,车边一圈一圈驳杂而散乱的脚印,如一个晦涩的图腾。“在路上”——这个与生命一起被世界关照的词汇此刻竟异常鲜烈的横亘在我的心与眼前难越的雪峰上。

司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滞留在起点与终点的时间或许只是一个白昼或一个夜晚,甚或只能吃一顿饭卸一车货。而用在路上的却是漫长到连遗忘都忙不过来的朝朝暮暮。司机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望着雀儿山迂回旋转的雪路,心里竟有一丝冰凉的疼痛,这疼痛如一把清寒的刀笔,不停地在我心房篆刻,一笔一笔,章法凝然,最后清晰的连接成一个遒劲有力的方块字:爱。

人缺少了一切应对未知的能力,唯独拥有的,就是潜在于性情深处的爱。可是,在漫长的前路上,爱有几许?伫立在过风如刀的山巅,我瑟瑟发抖。雀儿山冷漠的雄踞在川藏高原一隅,以海拔5050米的高度永久地打量着眼前苍老的土地和这土地上流水般的过客。

我如一个痴痴的守望者,高高矗立在一方孤悬的石崖上,头上,肩上,衣襟上,满是一素千年的白雪。左右顾盼,雀儿山东西两侧尽收眼底,眼底蜿蜒着升向远方的雪路如散落一地的白丝带,轻柔而宁寂。那轻柔与宁寂中,参杂着我眼际里猜测不定的期待——赵钱孙李?熟识新交?“过尽千帆,皆不是”。我目送着一张张稔熟或陌生的过客容颜,心里不断临摹着那个已经结疤的“爱”字。

“爱”在临近的路上。在这片冰冷的世界里,我固执地守护着这句唯一能使意志获得支撑的信念。对于守望者,时间太漫长。对于雀儿山,白昼很短暂。汽车引擎在幽咽声里持续地颤动着,夜的帷幕已经从遥远的天际渐渐向雀儿山靠拢。我畏缩成一团,竭力地控制着不知传自汽车引擎还是自身肉体的颤抖,望着远方那条与雀儿山连通的雪路,心里一阵一阵渗出凉意。

夜色淹没了雪色。我嘴里嚼着不知哪个司机老乡临别时丢下的牛肉干,唇齿间竟有股酸涩的味道。车窗外的雀儿山讳莫如深,一如我混沌麻木的思维。渴望已微弱如游丝,此时此刻,哪怕一束光亮的照耀对于一个死寂在黑暗中的世界来说是多么具有穿透力。我用指甲刮划着玻璃上精美的冰花,时不时向窗外瞅去。刮了又结,结了再刮,臆想和幻觉中,那前方似乎真有了一束车灯般的光亮,忽闪忽闪地向雀儿山之巅射来。它如一柄散发着寒光的利剑,将深沉如墨的夜刺了一个透明的长洞。

冬日冰封的川藏线上没有夜行者。这是常识,没人敢去挑战的常识,雪路旁深不见底的沟壑威慑着所有自命大胆的司机,即便经验老道,尽管车技超群。因此,我只能把那道突来的光当作眼前的臆幻。在险急的山弯里,它一盘一盘梭巡而上,随着灯光的渐

渐逼近,我的意识中依稀感觉到了一丝真实,因为那灯光是刺眼的。我霍然坐起,汽车引擎颤抖着,我也颤抖着。

那灯光到我车前戛然而止。接着熄灯,打开车门,一个人径直朝我的汽车走来,微弱的“停车灯”(停车警示用的小灯)下,一顶雪白的回族白帽清晰可辨。是他?那个青海的回民司机?就是他,他带来了十字节,还有开水。

我蹲在车旁捧着一个大罐头缸子喝开水,他爬在我的车底更换新的十字节。在这片冰冷的天地中我手捧热杯,观看着另一个人替我卧雪修车,人生际遇之奇竟可一至如斯。仰望着充满未知的夜空,心里满是敬畏与感激。川藏线上的青海人啊,我们素昧平生,但你却奇异的平衡了我失重的人生。

我们并非初次见面,倘若只是初见,我可没这么伟大,傻乎乎地往返五百里冰雪长途来解决你的麻烦。修车的时候,青海司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随着他的讲述,一幕幕熟悉的场景接踵而来,轻轻地叩击着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七年前的严冬时节,青藏高原被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封冻成了一个固体的世界。在昆仑山和沱沱河之间的五道梁上,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如那片白世界里的一尊蓝雕塑,纹丝不动地停滞在急骤的西风里。五个昼夜的极限生命体验,让这个孑然守望于风雪中的司机仿佛走过了五个世纪。他绝望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身体在一寸一寸逐渐僵硬。对于生命,人力实在太卑微了,谁能预知自己一小时后甚至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呢!就在他认为这是最后一眼打量人间的时候,一辆货车缓缓停在了他失神呆滞的视线里,接着杯子里的开水,温暖的水袋都向他拥来。再接着他的车被一根长长的钢丝绳连接在另一辆车的后尾,一直被拖到了六百里之外的昆仑山下的西大滩,停车后他被扶到一家“清真饭馆”的滚烫的牛粪炕上,之后那辆车就走了,甚至连对方叫什么他都没来得及问。但他记住了那辆车的车号。从此,他一直在寻找这个车号,整整七年从未间断。

故事说完了,十字节也换好了。我们互相对视着,那吞噬万物的黑暗无法阻断心灵的对视。这一刻,我心中满是宿命的味道。

后来,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想一个问题,假使当年我不曾心血来潮,而是漠视着那辆抛锚在千里无人区的货车一晃而过,那还有雀儿山顶上这场雕骨镂心的重逢吗!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可以预见的是,今日的生命轨迹一定会影响明天的生活结构,甚至改变。或许,我曾经做过的每一件有助于人的事最终得惠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在书写自己的人生图腾时曾经付出的那些善恶美丑,或许只是给未来的日子埋下的一个未知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