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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阿罗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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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阿罗的去世,我实在感到意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年仅53岁的好人的突然辞世,我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

阿罗原先不是一个残疾人,他只是戴着一副如啤酒瓶底一般厚的近视眼镜,再加上他瘦削的身材,看上去像个颇有学问的知识分子。阿罗说话不多,即使帮你去办一件事情,他也不多言语,直到默默地为你做完事,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你。但阿罗有个致命的缺点,他有洁癖,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他洗一双袜子或者一双鞋子,差不多要半个小时。

有一次我从阿罗家的门口路过,阿罗正在自家门口的河埠头洗球鞋,他蹲在下面慢慢地用刷子刷着球鞋,河埠头上面等着个来洗衣的,正在等得很不耐烦的时候,的丈夫匆匆赶来了,问她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把衣服洗回家?指指河埠下面的阿罗,说,我都等了半个小时了。的丈夫看看阿罗那动作,气得捡起半块断砖往河里扔。“扑通”一声,水花溅得阿罗一身一脸,但阿罗并不气恼,还是顾自洗他的球鞋。

后来终于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吃惊的事,阿罗在和小菲秘密地谈恋爱。这是我们车间的荔枝和玉静对我说的,当时我表示坚决不相信,因为小菲是一个重度残疾人,背脊驼得走起路来像只蜗牛,她爸妈生下她时看着这么个模样就把她扔了,她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孤儿。当然这不是主要理由,最主要的是小菲和阿罗虽然在同个厂里工作,但平常我没有看到过他俩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交往,甚至他们好像是互不理睬的。

但荔枝和玉静对我说,你不相信的话,小夜班下班的时候就和我们一起走前街。走前街比走后街回家要多走十来分钟,但在两位小姑娘的鼓动下,出于好奇心,我便同意小夜班后和她们俩一起去探个究竟。

下班铃一响,我们就立即开始行动,因为我视力不好,荔枝就拉起我的手在前面带路,玉静怕掉队就在后面拉住我的衣服发出格格的笑声。这时,荔枝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前方发现目标!玉静在我后头用手指着街旁灯光照射下的树影说,那晃动着的黑影就是阿罗。我们的跟踪显然已被阿罗发觉,他迅速地朝前奔跑。荔枝和玉静就拉着我奋起直追,突然,目标失踪了。我们稍定了一下继续朝前跑,一直跑到一个通往福利院的必经路口,正打算在角落埋伏起来,突然间,阿罗和小菲已经出现在路口,荔枝和玉静就躲在我身后发出吃吃的笑声。

这件事使我感到很尴尬,也很后悔。因为阿罗是个好人,一个总是默默地帮助别人而从不声张的好人。我对荔枝和玉静说,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干这样的蠢事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有关阿罗与小菲之间的传闻,时间一长,就觉得那事根本不存在。我想只是阿罗下班的时候帮小菲拿拿东西而已。

但后来却发生了另一件事。一位名叫兰英的既漂亮又高傲的跛脚姑娘在向一位右脚略微有些拐的小伙子当众表白爱慕时,遭到了对方的拒绝,这简直使兰英无地自容,忧郁成疾尔后发展成花痴,坐在车间门口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骂……

这时候我被调到与阿罗同一车间去工作。那天中午,小菲从街上买回来面盆、肥皂盒、牙刷牙膏及玻璃杯等,我开玩笑说,你买这么多东西是作嫁妆用的吧?小菲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马上要和阿罗结婚了。听到这话我简直有些感动,都已经两年多了,这对有情人终于坚持下来了。小菲同情兰英,她说,我每次看到兰英发疯,心里就特别感激阿罗,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才好。

阿罗是车间里的机修工,修机器特别认真,也特别慢,一修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把机器擦拭干净,把工作台面上的尘埃都清扫一遍才交付给你使用。那时厂里已实行多劳多得,因此大家都很怕被阿罗修理,如果让他修两小时,一天四分之一的产量就没了。所以,机器有点小毛病大家都自己修。

兰英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两三个月,又回来上班了。她要求安排在我旁边的那张机台上。每当我机器发生故障自己动手修理时,她会放下自己的活,帮我来修。知道实在修不好的时候才去叫阿罗。有一天,当阿罗给我修机器的时候,兰英对我说,从今天开始,她小夜班下班后要和我一起走后街回家,因为她已住到她姐姐的家里了,她姐姐家离我家不远。兰英这么一说,我心里终于明白了,她已经瞄上我了。我得及时回避。我上下班走的那条后街,是路灯很少的窄窄的石板小路,夜间在这条小路上行走很少能见到行人,如果兰英在半路上发起疯来怎么办?如果她要死缠住我,任凭她怎么说,我又如何分辨?于是,在兰英走开的当儿,我就恳求阿罗帮忙,下班以后和我一起走后街。我说,阿罗,走后街会让你多走十分钟的路,但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阿罗没有说话,也没表示肯或者不肯。

下班的时候兰英就紧跟在我身后,并且将她的挎包往我肩胛上放。我紧张兮兮地走出厂门的时候,惊喜地发现阿罗已在厂门外等着我了。这时我的心里真的好感激好感激,感激得在心里涌起一股内疚感,因为我又想起两年前与荔枝和玉静跟踪他和小菲的那个夜晚。

我们三个人就顺着后街的石板小路回家。兰英问阿罗,阿罗阿罗,你是走前街回家的,今天怎么走后街了?阿罗没回答,也许是回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兰英又问同样的问题,阿罗还是不说话。兰英接着就没话找话地和我聊天,我扯过话头也和阿罗聊上几句。阿罗只是简单地回答几句或者点点头。阿罗这样的陪了我五六天,直到有一天兰英问我,你年纪也不算小了,为什么还不找对象?我正在考虑如何回答她的时候,她又说,荔枝和玉静平时都很照顾你的,还有妍红,经常在背后夸奖你,你难道都看不上她们吗?我赶紧打断她的话说,她们都待我很好,我都知道。但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们已经相爱了好多年,她正在农村插队落户,我一直等待着她,并且我会一直等下去。兰英有些动情地说,原来是这样,你真太好了。我说,其实,不只是我等她,她也在等我,等我出息,等我成为一名作家。

从这个晚上以后,兰英就回自己家去住了,阿罗也完成了我拜托的任务。

后来,阿罗和小菲结了婚。后来,小菲怀了孕,肚皮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再后来,胎儿的不断增大使小菲一躺下就喘不过气来,她夜里只能坐着睡觉。医生说,像小菲这样身体严重弯曲的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必须立即堕胎,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但小菲不肯堕胎,她一定要给阿罗生个孩子。直到有一天夜里小菲坐着睡觉也喘不过气来,在去医院的半路上就断了气。

在阿罗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些日子里,我调离了那个厂。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阿罗,只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也是过了好多年以后的事。那时他已和一位外地的健全女子结了婚,并且已经有了孩子。但他的眼睛已由高度近视转化为严重残疾,再加上他所在的那个厂已经濒临倒闭,他的生活更加艰难了。他已有些不适应健全人的生活环境,这实在是个悲哀。我在苦于没有办法去帮助他的时候,他却悄悄地走了。

但我觉得,对于阿罗,我是应该写些文字的。他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好人是同时应该从他所同情和关注的那个群体中吸取自强精神的,而不是与这个群体的弱点同化。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