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请对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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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苏哲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瞪着头顶一片黑乎乎的虚无，握紧手中的一对儿竹人，默默地流泪了。
竹人是最好的朋友水生送给他的。昨天晚上，他激动地宣告自己进城的消息后，水生就把这对竹人送给了他。竹人是水月村风行的一种玩具。用麻绳将竹节串联成人形，从中间的结合部穿过去，拉动麻绳，两个竹人就会打起来。这是水生的命根子，但是他却把它们送给了苏哲。他说：“以后有什么话，就对竹人说吧，它听得到。”
苏哲真的对竹人说话了，他说：“我被骗了。”
苏哲一到城里，就发觉自己被骗了。骗他的，正是他爸爸。苏哲的爸爸妈妈半年前进城开了一家餐馆，苏哲也闹着要过去，但是爸爸却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先待乡下吧，等我们买了房子，就接你过去。”
苏哲点点头，但马上补充说：“到时候我要一个单独的卧室，还要一个大阳台。”上次村子里的周洋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他就有独立的卧室和一个大阳台。
爸爸是骑着摩托车带他进城的，在车上他还抱着幻想，可是摩托车却在一家锓馆门口停下来。正在切菜的妈妈随便用抹布擦了擦手，胡乱地捏捏苏哲的鼻子，说：“到二楼休息去吧！”
当他看到二楼那个小隔间的时候，失望瞬间变成窗外的冰雪。那是由几块木板隔成的一个小房间，只能容得下一张床，这就是他的卧室。到住在附近小区的周洋家参观了他的大卧室和大阳台后，苏哲更加觉得受骗了。
餐馆的早餐卖得很好，爸爸妈妈忙不过来。苏哲也得起来帮忙。他的任务是把煤炉烧起来，人多的时候苏哲也要帮着卖包子。
在城里的这几天，苏哲一直不开心，但是令他欣慰的是，他和周洋在一个班里。像所有转校生一样，进班的第一件事是做自我介绍。苏哲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台词，但当他站上讲台，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还是周洋替他解围，周洋说：“他叫苏哲，是我的小学同学，和我一样住在大望路宁和小区。”
周洋撒谎，他为什么没说自己是水月村来的？苏哲红着脸问周洋，周洋反问：“你喜欢宁和小区吗？”苏哲点点头。
“那就是了，不管是谁问你，你就说你住在宁和小区。记住了吗？不然就只能跟王磊一样，被全班同学孤立。”
苏哲顺着周洋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微卷的男孩，一看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来自农村。此刻，他低着头坐在墙角，就像一座孤岛。但是苏哲觉得，他身上透着一种亲切感，是周洋身上已经淡掉的那种亲切感。
晚上他对竹人说：“今天，周洋说我住在宁和小区。他是为了不让我被孤立。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本来就有差异。”
（二）
幸运的是，苏哲很快就找到了自信的支撑点。
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难题，殷切地看着全班的同学，问：“这道题，有谁能解答？”
没有一个人举手回答。“陈璐，你会吗？”数学老师见气氛尴尬，开始点兵点将。陈璐盯着黑板看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苏哲看看时机差不多成熟，便举起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说了出来。
“嗯，这个解题思路太好了，连我都没想到呢！”数学老师笑眯眯地看着苏哲。全班同学都刷地将炽热的目光集中到苏哲身上，他一下子就像打饱气的气球一样，把脊背挺得直直的。
全班同学都成为苏哲的粉丝，数学课代表陈璐更是他的铁杆粉丝，每节课下课，她就会扭过头来问苏哲问题，每当得到圆满的解答之时，她就像发现金库一样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夸张地说：“苏哲，你真是个天才。”
苏哲看到那双葡萄一样黑亮的眼睛，居然羞红了脸。
晚上，苏哲依旧抱着竹人睡觉，悄悄地说：“竹人啊竹人，也许不久，你就可以成为城市里的竹人了。”
现在，苏哲是班上的焦点。焦点的坏处是容易暴露缺点。苏哲的缺点就是不大爱干净，衣服一穿就是几天。他每天都接受包子的“熏陶”，衣服上透着一股菜包子味儿。有一天早晨，陈璐扭头朝后嗅了嗅，奇怪地问：“怎么有一股包子味儿？”正当苏哲六神无主的时候，周洋连忙说：“我刚才吃包子了。”
从那天起，苏哲听从周洋的劝告，每天出发之前都会把衣服从里到外换个干净，周洋说：“你不想像王磊一样的话就听我的。”
王磊是全班的公敌，因为他也不爱干净，而且改不了随手丢东西的习惯，学习成绩也不好，简直一无是处。苏哲经常听到班上的同学指责他。“乡巴佬！”甚至有人低声嘀咕。苏哲听到这话身子一震，低下脑袋，仿佛别人说的是自己。
王磊的数学差到爪哇国，他找陈璐给他讲题，但是陈璐却掩着鼻子将他推给苏哲，她嫌王磊身上有一股酸臭味。
苏哲发现，王磊挺笨的，但身上有一股韧劲。苏哲就喜欢这股劲儿，这是他熟悉的一股劲。
每天的课间操都要做广播体操。那天，王磊患感冒，总是咳嗽，还吐痰。本来可以请假，他却强撑着走出教室。体操有一个踢腿的动作，这个动作是朝左踢出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王磊左边的陈璐居然向右边踢腿。巧的是，王磊这时忍不住吐了一口痰。他算准陈璐向左踢腿，就向左边吐去，却恰恰吐在陈璐凭空飞来的腿上。
“啊……”陈璐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尖叫。
（三）
在苏哲看来，这是一件小事，却被陈璐闹大了。明明双方都有责任，却变成王磊单方面的责任，所有证人的口径都统一：陈璐先踢腿，王磊看到了，故意吐痰。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到她向右边踢腿，这套操明明是朝左边踢腿的。苏哲站在我后面，他看得最清楚，不信问问他。”关键时刻，王磊将“翻案”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苏哲身上。苏哲确实看得清楚，可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旁边的周洋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他看看陈璐，再转向班主任，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看见。”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王磊把陈璐的裤子送到干洗店去干洗，而且还要当着全班的面道歉。
发生吐痰事件后，王磊在班上的处境更差了。苏哲那几天有意躲着王磊，他不想看到王磊受伤的眼神。他给水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这件事。话筒那边出现片刻的沉默后，水生说：“你该帮帮王磊。”
数学测验成绩出来了，苏哲将卷子摊在王磊的桌面上，说：“这道题是我教过你的。你不应该出错的啊！”王磊朝他翻个白眼，示威一样抓起试卷，慢慢地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瞪着苏哲，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也学不好，我爸爸说了，读完初中，就让我和他一起上工地去。”说着他又咳嗽起来，咳出了满脸眼泪。
王磊已经不是从前的王磊，他失去了斗志，失去了苏哲所欣赏的那股韧劲儿。如果说以前的王磊死了，那么，苏哲觉得自己肯定是杀死他的帮凶。
晚上，苏哲问竹人：“王磊不让我帮助他，我怎么办呢？”
由于患重感冒，那几天王磊没来上学。苏哲回过头看向那个空缺的座位，心仿佛被挖了个洞。
星期五下午，班长来找苏哲，约他明天一起去看望王磊。
星期六，苏哲带上了水生送的竹人。王磊住在工地上用铁皮盒石棉瓦盖的简易工棚里，有丝丝冷风吹进来，冻得人只打哆嗦。王磊躺在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上，床上挂着一瓶点滴。他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来探望自己，当苏哲和班长走进门时，脸上瞬间写满诧异。
探望很仓促，因为工棚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并混杂着尿臊味儿。班长捂着鼻子，不断催促苏哲快点离开。苏哲不得不站起来，临出门，忽然想到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竹人，递给王磊说：“你一个人挺无聊的，拿这个玩玩吧！”
“你……”王磊惊讶地看着他。他知道王磊想什么，城市里的孩子没有这种东西，只有农村孩子才有。“这是一个秘密，”苏哲做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你有什么话就对它说吧，它能听得到。”
一下子，王磊黯淡的眼睛被点亮了。那种亮，就像是孤岛上迷路的人，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顾诚摘自《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