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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溜马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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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海溜马在拉犁。

曾几何时,它是一匹高大英骏的战马,驰骋疆场,叱咤风云。如今,它竟老得如此不堪,满身雪青色的毛殆将褪尽,露出光光的板皮,板皮下,粗大的骨骼显露着,肋条历历可数。汗水湿透了它稀疏的毛,毛紧紧地贴在板皮上,像肮脏的沼泽地上生出的片片苔藓。

这是块早稻茬地,天旱,地干硬,马蹄踏上去当当响。套板卡偏了,海溜马的左肩胛磨破了一块皮,血淋淋的。粗硬的套绳还在一上一下地磨,每一用力,套绳就勤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火烧般的疼。

它懂得服从主人,能吃苦,有耐力。它不明白,今天它的主人为啥这样急,日头正毒,正是该歇晌的时候,却把它拉上了套。

天太热了,它也真老了,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下来,瘦骨嶙峋的高大身躯左右晃荡……

“叭――”长鞭甩过来,像条飞舞而来的毒蛇,在它光光的板皮上留下一道血痕。它知道主人不满意了。昂首奋蹄喘着粗气加快了步子。主人的皮鞭不停地舞动着,它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它知道,只要上了套,就得一气犁完――这是主人的老规矩。

树上的蝉在无聊地鸣叫着,仿佛世上数它们热得最厉害。蝉声给闷热的空气增加着烦躁和不安。

一只花牛虻飞来了,绕着那块血淋淋的皮盘旋着。粗硬的套绳一上一下地刮,花牛虻落不下脚,一展翅却落在它的腹部,张开凶恶的利嘴狠命地叮咬。它不由得抖动了一下身子,甩动尾巴抽打。可是,它那条长长的尾巴被主人剪掉卖钱了,已变得很短。尾巴抽不到牛虻,殷红的血顺着牛虻叮咬的地方滴落下来。它只好忍耐着。

一会儿,又有几只牛虻飞来,它们像一群凶残的饿狼,一齐扑向那破口处,扇动着翅膀贪婪地吮吸它的血液。它烦躁地连连打着响鼻,停下来,抬起后蹄去踢。

“叭――叭――”无情的皮鞭夹带着主人的骂声落在它身上,它委屈地叫着,又埋头拉起了犁。

太阳变作一团红红的火球落在树杈上,树拖出巨大的影子将它笼罩了。它昏头昏脑,不知是怎样一犁又一犁地犁完了那块地,也不知身上挨了多少鞭子,只觉得全身疼痛,疲惫不堪。

主人将它卸下套,它正要舒服地打个滚儿a突然,它发现地头上蹲着一个人,那人两眼阴阴地紧盯着它,盯得它身上发紧,心里发毛,它站住不动了。

那人是李长发。

大集体时,李长发是生产队的牲口把式。这个人心狠手毒,鞭头子特别厉害,它吃过他不少苦头,如今看到他都浑身打战!

那一年,它刚从部队退役下来,不会拉犁,不会耕地。不会干一切农活。它过惯了激越豪迈的军旅生活,不习惯有人把硬硬的夹板套在它身上,更不习惯拖着沉沉的东西慢吞吞地走路。干第一套活是李长发使唤它,当李长发把它拉上了套,它烦躁地暴跳起来,把套绳都挣断了。李长发阴冷着脸,把它卸下来,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挥动着皮鞭狠狠地抽打它!啊,好毒的鞭子,刀子一般!一鞭下去,皮就裂开了,血就流出来了。鞭声带着可怕的呼哨连连抽在它身上,它浑身战栗着,昂着头,以立正的姿式一动不动地接受惩罚。它不明白,李长发打它为啥还要收紧缰绳,就是放开缰绳它也不会动一动的――这是军纪,每一匹合格的战马都懂得这个规矩。李长发使出浑身的解数挥舞着皮鞭,它遍体流血,染红了全身的毛。鞭梢沾着它的鲜血横飞,围观的人都低下了头,捂着脸不忍看它受的酷刑……

“李长发,你亲娘,你把它杀了吧!”突然,一个声音叫骂着,冲上来・位瘦小的瘸腿老头,一把夺过李长发的鞭子,“喀吧”一声折为两段,狠狠地扔出好远。

那位瘸老人是饲养员。

从此,它惧怕李长发。

李长发蹲在那里,神色阴沉,两只黄眼珠子咕碌碌乱转,左右不离它的身子。它如芒刺背,感到极不舒服。

“柱子,可不亏了!王八操的,还耙不?”李长发嘲弄主人。

“不耙了。犁起来晾晾。”主人疲惫地说。

“你把它累死倒省事了!”李长发一把夺过了缓绳,它连连后退几步,昂首长啸,表示抗议。李长发没有理会,一手牵了它,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子来:“点点,三百元。”他把票子交给主人,又说:“小柱子,这破货卖给你爹也不给你这个价,你得请客!”

主人不还嘴,认真地数票子,脸上笑嘻嘻的。数完票子,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来两张,递给李长发:“喏,酒钱。”李长发没有接,却咧开大嘴骂:“操你姨,带着你老娘!你以为这马在集市上啥价我不知道?二百五!多一个人家也不给!我舍着老脸从中周旋、圆场,光好烟也搭了几盒子,我的嘴皮子,脸皮子就值这二十元?”

主人拿着钱的手发抖了,他犹豫再三,一咬牙又从里面抽出一张:“大叔,你知道我买拖拉机等着用钱,要不然,真舍不得卖它――这马,是老了点,可是干活还很有力气,是出过名的好马!”

“呸!小鸡蛋壳里剥的!”李长发夺过票子装进口袋,气冲冲地牵上它就要走。它连连后退,把头别向一边。刚才主人和李长发的谈话,它听不全懂,但是,它知道又要换新主人了。“咴咴――”它望着主人低低地叫着,是依恋?是告别?它感到空虚茫然,无所依靠。主人被感动了,眼里流露出内疚之情,用手抚摸着它的头,少顷,轻轻拍了一下,说:“去吧!”它耷拉着脑袋,极不情愿地跟着李长发走了。

主人是个粗人,年轻气盛脾气不好,可是,有时还是很疼它的,曾大把大把地撒料,只是不太均匀。它最怀念的还是那位瘸老人,老人善良,心细,勤快,对待牲口像对待人。那一次它挨了李长发的打,从那以后,只要牵它上套,老人就跟上,一手牵了缰绳,一手扶着它的背,轻声细语地和它说话,一瘸一瘸地陪着它把活干完。慢慢地,它学会了牲畜类的一切活落,习惯了农业劳动。

最难报答的是老人的知遇之恩。老人了解它像了解自己的子女,信赖它如同信赖自己。老人知道它是一匹战马,每当有人诽谤它不会干农活时,老人就炫耀地说:“这是一匹战马呀,看它长得多雄伟,多有精神!它能跑,善战,一日千里!”“你敢不敢骑它?”有人戏弄说。“敢,怎么不敢?”老人说着,拿跟望着它,它温顺地回望老人“咴咴”地低鸣。于是,老人拍一拍它的背,它立即伏下身子,老人抓住鬃毛骑上去,它挺起身来,高昂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稳稳地跑起来。老人知道它不欺人,两脚一磕,它便,飞奔起来。从此,人们就敢和它接近,人人都敢骑它。每当有人骑上它的背,它便油然生出一种神圣c人人都喜欢它,都爱护它。动物也有好胜心,它同人一样争强好胜啊!

老人无儿无女,一个人过日子。他有房子,但不常回家,吃住都在饲养室,把生产队里的牲畜当作儿女看待,精心饲养、照料。那时,海溜马有许多伙伴同住在一口屋子里,老人就在它们面前转来转去,专为它们服务。那草铡得细碎,淘得干净;料拌得均匀,每一口都能品到料的香味。老人喂养的一匹小黄狗也和老人一般善良,常在它的面前蹦跳着,发出“汪汪”、“呜呜”的友好的叫声,和它戏弄着

玩。

冬天,屋子里常烧着一堆火,红红的,旺旺的,如同一堆散金碎玉,特别暖和。老人盘腿坐在炕沿上,静静地听它们咀嚼草料,有时挂杆长箫,细眯起眼睛幽幽地吹。箫声里展现出神奇的草原、狂暴的风雨、铁血的战场等许多景象,令它激动、使它振奋。

夏日里,老人在外面搭起一架凉棚。凉棚又宽又大,四通八达,它和它的伙伴们就在里面歇凉。每天,老人总忘不了拿把梳子为它们梳理鬃毛,拿把扫帚为它们打扫身上的尘土。扫帚落在身上,轻轻的,痒痒的,令它舒服得直闭眼睛……

后来,不知为什么,人们把它和它的伙伴全分开了,而且吵吵闹闹,几近挥拳。老人倚在槽头,流着老泪茫然地望着纷乱的人群。有人解开它的缰绳,要牵它走了,它不情愿,用嘴咬住了老人的袖头,望着老人“咴咴”地叫,叫声低沉、哀婉,动人心弦。老人伸开双臂搂住它哭了,它解人意地把头伸进老人的怀里一动不动。

它终于被人牵走了,走出很远还在回望,它留恋那口房子,更留恋善良的老人。从那以后,它很少见过那位老人。有一次,它正拉犁,见老人背着一筐革在路上走,就扬声高叫起来。老人抬起头,望见了它,急忙走来,把一筐草全抖落在它的面前,让它吃了。

现在,它又要更换主人了,主人是谁?是李长发吗?要是李长发,就苦死了!

2

太阳落下去了,西方血一样的红。落霞把蓝天、绿树、白云、田野和村庄统统抹上茫茫苍苍的红色。李长发牵着它,不时伸手粗鲁地捏弄它的脖项、脊梁和臀部,拍拍手点燃了一棵烟,深深地吸着,细眯了眼又打量一阵,自语道:“一把骨头架子!”李长发一拍它的脊梁,身子一窜便骑上了它,两只脚狠狠地磕它的肋,它知道是催它跑起来。它不愿意驮着这个人,心内烦躁,一阵暴跳把李长发掀下来。李长发并不恼怒,没有打它,也没再骑它,牵着它慢悠悠地走。

天慢慢黑下来。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李长发把它交给了一个陌生的人。这个人很胖,样子很凶。他牵它来到一个小院里,把它拴在一根木桩上,然后绕着它打量,伸手摸弄了一阵,对李长发说:“骨架不小,可惜没肉了。”

李长发站在一旁,用牙咬着一根烟屁股,“嘿嘿”地冷笑:“龟孙,便宜死你了,别挑剔了!”那人一笑,两个人就―-起走出去。

这里有一股特别的怪味。它不安地顿着蹄子,连连打着响鼻,两只眼睛警惕地搜寻着什么。离开柱子不远处。有一个水泥砌成的凹槽,凹槽的一旁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怪味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黑暗里。有人提了一桶水走来。那人把水桶放在它面前,它便急切切地把头探进去。水是成的,它不管,它实在渴极了,一口气喝干了桶里的水。

“还上草吗?”那个人朝远处喊。

“不上了。”有人回答。

它多么想吃草啊,那人却不管它,提着空桶走了。

月亮升上来,清幽幽的。半堵墙在月光里留下巨大的阴影,将小院遮去了一半。

夜风起来了,那股怪味更浓了。它不安地绕着柱子转,眼睛朝阴暗处窥视着,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怪物,时刻威胁着它的安全。阴影一寸一寸地缩小了。小院渐渐铺满了月光。它终于看清了院子里的东西,水泥槽子离地不高,也不太长,呈漫凹型,刚好可放下一头牛或一匹马,上面满是血迹。池子旁边那团黑糊糊的东西竟是一张牛皮!牛皮带着一根粗大的牛尾,上方竖着两只尖尖的角,靠着两只角的地方还留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水泥槽子北边有一个压水井,正对出水口的地方是一只小型的水池子。水泥砌成的,上面也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再往北就是粪坑了,里面恶水盈盈,奇臭无比。靠小院的东南角,有一架临时搭起的棚子,棚子里支着一口很大的锅,锅台连着一个巨大的案子,是剁肉用的。案子上摆着许多剩骨,月光照在正面,白森森的,朝它狞笑着。

它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在这里就要被人杀死了!明天,或者后天,它的皮将要被剥下来,血淋淋地扔在水泥槽子的一旁;它的肉及骨,将会被人放在那只大案子上用刀剁成碎块,扔进锅里去煮。它惊惧地瞪大了眼睛,浑身战栗着,本能地挣了挣缰绳。缰绳又粗又硬,牢牢地拴在木桩上,挣不断的。它抬头望着月亮,悲哀地鸣叫着,流下泪来。

月光下,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李长发,一个是大胖子,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味。它昂起头,注视着他们,看他们怎样把它杀死!他们并没有带刀子,只是远远地站在它面前指手划脚地说话,大胖子说这马最多出250斤肉,李长发说最少也出300斤,大胖子说:“大舅,这马不值三百二十元。”李长发恼了,拍手打掌地大声嚷:“龟孙,你怀疑我扣了钱?我要扣一分我是日本鬼子揍的!”大胖子连忙陪着笑把他拉走了。

它恨死了李长发,如果现在放开它,它要把李长发咬死,撕碎,吃了他!它不是怕死,当年驰骋疆场时有多少战马在它前面噗然倒地,它也受过几处枪伤、刀伤,但是,它还是冒着枪林弹雨一往无前!现在这种死法太窝囊、太悲哀――唷人为了谋算它身上的肉和皮就要杀死它,令它愤怒!

“呱哒呱哒……”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只大黑狗,大黑狗绕着水泥槽子舔周围的血,舔了一阵感到不满足,就开始撕咬那张被抛在地上的牛皮。“咯吱吱……咯吱吱”撕咬得让它发怵,使它起火。

“咴咴――”它向狗挑战,大黑狗丢开牛皮,“呜呜”地发着怒朝它扑来,它没有动,严阵以待。愚蠢的黑狗扑上来咬它的后腿,它狠狠地一弹,把黑狗凌空弹起,“噗”地一声摔在几步远的水泥池子上。大黑狗惨叫着,瘸着一条腿逃跑了。

许是受了狗撕咬牛皮的启发,它开始啃咬那根缰绳。缰绳是生牛皮拧成的,又粗又硬,不料在它的啃咬下竟―骰一股地断了。“咯嘣”,最后一口,它获得了自由。拖着半截缰绳,在小院里转了一圈,来到那张牛皮前,嗅了嗅,低低地叫两声,算是凭吊了遇难的同类,然后,它走出小院,撒开四蹄,奔突而去。

3

月光如水,大地清丽而多姿。

它狂奔着,四蹄生风,不择路径。碧绿的豆田,如雪的棉田,舒展着肥嫩叶片的地瓜田在它的面前变成了一片片飘忽的云,一闪而过。

踏着松软的土地,呼吸着秋夜的田野里的清新芳郁的气息,它更感到生的快活,死的可怕。它要把死亡抛得远远的!

田野广阔,富丽多姿,生机盎然,让它记起了西北大草原。西北大草原是生它养它的故乡,那里水革肥荚,茫茫无际。在牧马人粗狂豪放的牧歌声里,它同它的许多伙伴安祥地吃草,甜甜地饮水,无拘无束地漫游,恣意地狂奔。它们是草原上的精灵,草原有了它们才充满了生机和欢乐;草原是它们的摇篮,有了草原它们才肌肉结实,筋骨强健。

它爱草原,也爱艰苦豪迈的军旅生活。军人们将它们训练成合格的战马,它们同军人结成亲密的伙伴,兵马一体,气吞山河。它高昂着头,驮着英武的战士驰骋在边防线上,和战士一样的荣耀,神圣。

在一次与偷袭的敌人遭遇战中,它驮着战士奋勇地扑向敌群,战士手中的战刀闪电般挥舞,敌人的脑袋咕碌碌滚地,鲜血染红了它的身体,它在敌群中横冲直撞,大显神威。它立下了战功,和主人一齐披红戴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支骑兵部队被改编掉了,它同许多战马都转入了支农战线。列车载运着它们“咣当咣当”地奔驰了几个昼夜,它被抛在了这块土地上。从此,它告别了军旅生活,开始了陌生的农业劳动。它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农民的手中。主人繁多,性情各异,它必须忍受、适应。它活得辛苦、艰难,然而,它却不想死,什么都贪生,它也是如此。

前面是一片青青的玉米地,玉米叶顶着清亮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熠着光波。它突然认出,这片玉米是它的主人家的,前几天运肥,它吃了几片玉米叶,被主人抽了几鞭。此时,它特别恨它的主人,主人竟然狠心把它卖给屠户!它一头冲进玉米地里,胡乱奔跑起来。青青的玉米棵汁水正旺,所到之处“噼哩叭啦”一片脆响。它肆意地践踏着,它要让它的主人心疼地跳起来。

它跑累了。玉米叶、玉米棵透出甜甜的气息,引动了它强烈的食欲,它感到了饥肠辘辘,开始大吃大嚼。

吃过了玉米棵子,它又窜进主人家的稻田,将那片快要成熟的稻子践踏了一遍,大嚼了一阵,静静地卧在田边养神。

夜静月明,盈盈的夜露悄悄地落在它身上,凉凉的。它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它不敢沉沉地睡去,它知道自己的处境,那恐怖的小院,那血淋淋的牛皮,那可怕的大锅、肉案及森森的白骨,时时在它眼前晃动。它没有逃离危险,那个大胖子一定会追来

村子里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随之,无数的鸡啼便此起彼应联成一片。天快明了,它必须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投奔它的主人吗?不能,主人是个没肝没肺的狠毒人,已经把它卖掉了,不会再收养它、保护它。它特别怀念那位喂养它的瘸老人,特别向往那口充满温暖和欢乐的旧房子。不知那位老人还住不住在那口房子里?它决定去寻寻看,就是被人杀死也要见一见那位和善的老人。它站起来,沿着走熟的路径朝村子里走去。

进了村子,它望见了主人沉寂的小院,望见了熟悉的马棚,马棚里空空荡荡,槽里有它早晨没有吃完的草料,槽头上挂着那副粗硬的套绳,还有那条使它畏惧的皮鞭。它在小院徘徊了一阵,掉头往从前的那口老屋走去。

老屋在村东,门前临着一口砖井,它不会忘记。它来到了那地方,可是,哪里还有老屋?在老屋的旧址上耸起了一座新式楼房。门前的那口井也不见了,被一垛高大的柴草盖在下面。从前搭凉棚的地方也盖起了房子,月光下,显得那么拥挤,那么不顺眼!它失望而悲哀,默默地离开了。

往哪里去呢?它茫然地、漫无目的地满街乱窜。一条黄狗扑过来朝它吠叫,好熟的叫声。它认出了这条狗,这是老人喂养的狗。“咴咴――”它温和地叫了两声。狗也认出了它,收起了凶相,友好地摇着尾巴,绕着它又窜又跳闹了一阵,引着它走进一所破败的院子。

这里已不算院子,院墙大都倒塌,一口岌岌可危的破草房子立在那里,与两旁新起的瓦房形成鲜明的反差,是那么荒凉、寒酸。

大黄狗引它来到门前,以主人的身份和它亲昵地寒喧:“汪汪――呜呜”含混不清又缠缠绵绵。它低声谦和地“咴咴”地应和着,如同人语。

夜极静,狗和马的对语惊醒了屋子里的人,屋子里响起一位老人的咳嗽声,咳嗽过后,又唤大黄。大黄狗摇着尾巴拱开门走进去。屋门原来是虚掩着的。

它听出了屋子里的那位老人就是从前喂养它的老人,就伏下身子,钻进了低矮的屋子。

老人睡在床上,见有一个庞然大物堵塞了门洞。骇然地坐起身子。“咴咴――”它站在床前向老人打招呼。“一匹马。”老人自语着,开了灯。老人起来,走近它,围着它转了一圈,失声说:“你是海溜马?”它点点头,“咴咴”地叫了两声,泪水刷刷地流。

它趴在地上,两眼望着老人,不停地“咴咴”叫着,似有极大的冤屈,要向人诉说一般。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抚摩着它枯瘦的身子,叹息着:“海溜马呀海溜马,你瘦得都走形了,我都不敢认你了!你被柱子牵走的候,可是满身的膘,你受委屈了!小柱子那黄子,他不会养马,他光知道拼命挣钱,在你身上缺了功夫。那时候,我就说,牲口我还喂着,谁家有活谁来牵,大伙不让,说我老了,让我吃‘五保’。谁知我的心思?我是挂念那一圈牲口呀!牲口和人一样,心里啥都有,就是不会说。海溜马呀,我知道你还记挂着我,啥时候看见我,准叫。我心里难受哇,我当不了你的家啦,帮不了你的忙啦,我都不敢去看你啦。你受苦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老泪流了满腮满脸。

老人的话它听得懂,它把头伸进老人的怀里。老人紧紧地搂住它,人马相依,泪水双流。大黄狗似乎不忍看这悲伤的场面,“呜呜”地低叫着,走出去。

老人轻轻推开它,说:“海溜马,我去给你弄点草。”它张开嘴,衔住了老人的袖子,“咴咴”叫了两声。老人拍着它的脑袋说:“你不饿?我给你烧锅面汤!”它又衔住老人的衣襟,把老人轻轻拉回来。

它昂着头,望着老人泪水流得更急了,马嘴蠕动,“咴咴”低叫联成一串。

老人认真地昕,虽不懂马语,却知道这马有更深的苦衷,就说:“海溜马,是小柱子那狗目的亏待了你吗?我去问清楚!”它放开老人,扬声悲愤地大叫起来。

天已大亮。它静静地伏在小屋子里,待老人回来。

“小柱子,你丧了天理,昧了良心!为了三百块钱就敢毁了海溜马?海溜马给咱村出尽了力,流尽了汗,如今老了你就要杀它,杀它得先杀了我!”大街上,老人在愤怒地叫骂。

“马是我的,你当不了家。你想当家拿钱来!”主人残忍地嚷。

“钱是你爹!”

“对,钱是爹,比爹还管用。”主人说。

海溜马支起耳朵听。它不安地刨动四蹄,粗重地翕动鼻息,发出“咴咴”的低鸣。突然,它尥开四蹄朝着大街奔去,昂首长啸,“咴咴咴,咴咴咴……”那嘶叫如悲歌似人泣,凄婉刚烈,动人心魄!

听到马的嘶鸣,看见马飞奔而来,老人慌忙张开双臂相迎。那马来到老人面前收住四蹄,匍訇在地,口咬老人的衣袖把老人拉上背去,它迈着细碎的步子在大街上跑了两圈,把老人送回家去。

它放下老人,低鸣着绕着老人转,口不能吉眼却流泪。它离开了老人的小院复又奔向大街,朝着人群冲撞过来。它的主人想要拦截,被它重重地撞倒在地,复又弹了一蹄。它嘶鸣着顺着村边大道朝北方跑去。

太阳刚刚升起,远方响起沉闷的雷声,大片的乌云翻滚着遮去了太阳,一刹时布满了天空。狂飙骤然而至,“喀嚓嚓”吹折无数的树木,“唿喇喇”掀掉许多的屋顶。随着如注的大雨倾泻下来。

天茫茫,地茫茫……

狂风暴雨中,海溜马向着北方奔去。意念中记起它的来处,它是从北方来,还朝北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