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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近取诸身”手法的娴熟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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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从《周易》中用“近取诸身”作取象方式起,人们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日常生活和文字作品中使用这种手法,它能够增强语言和文字的生动性、准确性、形象性和艺术性。《红楼梦》代表了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最高成就,作者在这部宏篇巨著中娴熟自如地使用了这一手法,在艺术上达到了一种雅俗共赏、细致入微、包罗万象的境界。

关键词:“近取诸身” 《红楼梦》 雅俗共赏 细致入微 包罗万象

“近取诸身”出自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叙》:“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取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1]由此可见,古人在思维中把人看成物的尺度,人们习惯于通过对自身的认识来认识世界。这是因为人的身体部位是我们最熟悉的,最可亲身体会和观照的,因而最能形象地说明人们所见的事物及想要表达的情感,所以不管是在文字作品中,如从《易》中那些取象方式到诗词、散文、小说中频频出现的体表、五脏六腑的比喻引用,还是人们在日常生活口语中,如用心肝喻其宝贝,手舞足蹈喻其高兴,都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近取诸身”的手法。这种手法的适当运用无疑增强了语言文字的生动性、准确性、形象性、艺术性。这点在小说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红楼梦》代表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艺术成就,纵观全书,曹雪芹在这部宏篇巨著中圆熟、自如地运用了这种手法,从艺术效果上看,堪称达到了一种雅俗共赏、细致入微、包罗万象的境界。

一、雅俗共赏

中国古典诗词、散文、小说中运用“近取诸身”处可谓典雅凝炼,如最常用的形容女子之美之含情的是“脸如莲萼”“眼含秋水”。《红楼梦》中也有类似引用,却更为传神生动。如最为人所称道的第三回中,黛玉初进贾府眼中所见先是贾府三春:迎春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是“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腮、鼻、脸、眼、眉、神,通过对“身”的描写,廖廖几笔,典雅凝炼。人物不仅外在形象全出,而且内在的性格气质,如二小姐的娇怯懦弱,三小姐的精干不俗顿时跃然纸上。至于描写凤姐的“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全是古典诗词的化入,丹凤眼,柳叶眉,粉面含威,唇边带笑,这位炙手可热的当家少奶奶外表俏丽、人情练达,底下隐含的机心、辣手,无不惟妙惟肖,真可谓见其形得其神。最后的宝黛相见,两位主人公形象气质性格本需浓笔重抹,而文中只用几句却是精彩至极,让人掩卷难忘:宝玉在黛玉眼中是“顾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黛玉在宝玉所见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微微”。宝玉是含情、多情、重情、用情的“圣之情者”。黛玉是娇弱、风流、灵性、敏感、善愁的“世外仙妹”。自《红楼梦》问世,这两个最典型人物的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作者对人物的刻画是“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2]。鲁迅认为,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宝黛两人形象特点的刻画正是如此:透过有着三生石上旧情缘的两知己眼中的互见,通过几句典雅诗词,勾画人物的眉眼,把两个最典型人物的相貌气质神韵全部渲染出来。不仅是“可着头做帽子”,妙在各人是各人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且两人眼中所见对方的角度,是舍质而趋灵,不写衣裙饰物具体事物,而是侧重于对气质神韵等这类虚空、无尽之感觉的描写,真正做到了“景不盈尺,游目无穷”,正如此处脂评所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3]。美学大师宗白华认为中国艺术境界的特点是道,即虚空,无、混茫、无尽、舍质而趋灵。[4]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读文读人至此,就像不自觉地走入中国艺术所追崇的至高境界,如同欣赏一幅幅宋元诗画,妙处在于只可意会而言无尽的典雅意境。

如果说,中国古典小说惯用这种“近取诸身”的手法,简约凝炼地通过古诗词句的典雅化来刻画人物,而《红楼梦》只是将这种手法运用得更圆熟精准达到传神境地而已的话,那么我们还可在文中多处见到作者将这种“取用于身”手法运用在大量俗语化口语化的情境中,却达到了同样传神的境地。如第二回写贾雨村发迹后托封肃向甄家娘子要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屁、尿此类字眼完全是粗俗乡民口中语,但用在封肃(据脂批取“风俗”之意)这个势利粗鄙、巴结权贵之人身上,正是合情合景。又如第六回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所见凤姐正房摆设后是“身子如在云端一般,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身在云端,点头,咂嘴,念佛,在这里,作者没有用阳春白雪的典雅词句,只是用了极平常极通俗的字句,传神逼真地描绘出刘姥姥这种乡下老妇见到满堂富贵奢华后震惊艳羡的真实反应。至于在第二十五回凤姐宝玉遭马道婆魇魔法得病将死,贾母听到宝玉说叫早打发自己走时,贾母的反应是“如同摘去心肝一般。”心肝喻其宝贝,全是日常所用俗语,乡婆村妇舐犊情深之时随口即出,贾母虽出身高贵、品味高雅、养尊处优,但古来慈祖宠护溺爱得意孙儿之情相通,所以对于一个平时爱极疼极得无可无不可的孙儿将死,而老祖母此时“如同摘去心肝一般”之痛也就放之妇孺而皆懂了。

二、细致入微

在我国四大古典小说中,《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均以传奇性的大笔勾勒见长,《红楼梦》则是以工丽的细腻描写著称。这点在描写儿女真情上尤为突出,作者在第一回中谈到该书“其中大旨谈情”,因感于以往小说未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而特立新场,意即拟用手中笔写尽儿女之情。文中情字范围广泛,不能一一而论。但其中描写宝黛之间的小儿女情状极其细致入微、极其曲尽真情,确实达到无人望其项背的程度。不管是因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而吵架拌嘴斗气的嗔怒之情,还是两心融洽、呼吸与共的关切之情,作者无不写得百转千回,剔筋入骨,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近取诸身”手法的精准运用。

先看第十八回中黛玉误剪香囊引起两人赌气吵架一节,黛玉发现是误剪后先是“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在宝玉赌气奉还香囊后又“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地滚下泪来”。情人间任何一点小事争端都可以是暴风骤雨,情痴之人才演得出至情之文,如同脂评“怒之极,正是情之极”[5]。若是湘云类的豪爽小女儿必定会来一番“大嚷大哭,挥拳扬手”之类的肢体动作,而黛玉本是灵河岸边绛珠仙草一棵,只会“行动处若弱柳扶风”,所以又愧又气也只是“低头一言不发”,“越发气”之时娇弱的病潇湘也只能是“声咽气堵”。咽、堵,正是先天气血不足之人气闷于内时声道换气难以顺利进行的情状。同样精彩的是后面二十九回两人间排山倒海般的吵架,同样是病弱的林妹妹,在二十九回中因张道士提亲两人争吵砸玉一节中表现的是“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与上回所不同的是这回吵架的缘由是涉及到两人姻缘的提亲事件,绝非误剪香囊类的口角不和或斗气,导火索也非上回的手工香囊之类年年可换之物,而是被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所以这回黛玉的反应不是又气又愧,而是情急至命之下的急火攻心。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说,这一连串的反应即是情绪激动,心率、循环加快,呼吸急促,腺体分泌增多,这种反应表现在人身上的症状正是:脸红头胀,气凑,汗出,具体到怯弱的林妹妹身上更是“一行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细分析这两个情节,不管从感情上还是从生理角度上,不管是从主观还是从客观上来看,都是合情合理之至,同时亦兼顾到这两情节的同而不同,特犯而不犯处。试想“若非亲历其妙境者”,何能如此曲尽?

“近取诸身”用于此写两玉至情已是曲尽极致,之后第五十七回慧紫娟情辞试莽玉一节中更是入骨剔髓。这回也是在两玉之间,但并非赌气斗嘴气愧于心,也非情急至命急火攻心,而是先宝玉得知黛玉要走而急痛迷心,“晴雯见他(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面紫胀”,“更觉两个眼珠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宝玉素来有些“呆病”,花落雁飞都会牵愁动恨,身边丫头病痛都恨不能代其受过,就这样一位情痴的护花公子突然得知与自己呼吸相关的黛玉要走,反应会怎样强烈,作者没用语言,没用动作,没用心理刻画,只是写两个贴身丫头所见到的宝玉一系列身体反应:样子呆呆,头上热汗,满脸紫胀,眼珠直直,口角流津。读到这里使人联想到宋代著名画家梁楷的减笔人物,他的李太白像“以狂风暴雨电火石为般的线草草几笔,却画出了面带微醺,仿佛与自然同化的天才诗人的思想气质”[6]。在这里也同样如此,没有多余渲染,只抓住最主要、最细微却最传神的东西,区区几笔写意抹划,一副多情公子急痛迷心一时壅塞的痴狂“画”像就近距离地、透视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过目不忘。怪道爽直的湘云能“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宝玉)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至于其后黛玉得知宝玉“只怕这会子都死了”时,反应是“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潇湘妃子就是为酬知己偿泪偿命而来,知己既死,何惜命乎?所以此时痛乱牵及肠、肺、胃、肝等五脏六腑,体表涉及面、发、眼、浅表血管等,我们的巨匠的如椽之笔宛如一把医学手术刀,在显微镜下进行解剖,由表及里,经络脏腑,将病变部位一一显露在我们面前,将黛玉此时痛乱神散之情状描叙到如此纤毫毕现,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正因如此,回后脂批:“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7]

三、包罗万象

《红楼梦》中“近取诸身”的运用不但以精微细致的深度挖掘使人“哭一回、叹一回”,而且在使用广度上也是其他小说望尘莫及的,纵观全书,不管是拟人状物,还是叙事言情,这种“取用于身”的手法是信手拈来,随处可见,堪称包罗万象。

例如,除了用在前文所提及的第三回中贾府三春、凤姐、宝玉、黛玉这些主要人物身上外,次要人物如贾政、尤二姐、夏金桂甚至末流人物如贾府管家奴仆等身上也有精彩使用。如第十七回中写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一个十足正统儒家教育下的正人君子、封建卫道士形象跃然纸上。第六十九回写不堪忍受凤姐、秋桐暗里明里精神折磨的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从内到外如花雪般的人是何等单纯易脆的人?如何在外作贤良、在内藏奸狡的辣凤姐手下生存?无须更多笔墨;第八十回写与姣怯香菱闲谈的主妇夏金桂“话说香菱言还未尽,金桂将脖项一扭,嘴辱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如此时脂评:“画出一个悍妇来”[8]。第六回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在门上见到贾府管家豪奴是“挺胸叠肚、指手画脚”,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

至于“近取诸身”手法在叙事言情方面的使用则更多:如写宝玉去梨香院探宝钗喝得大醉回绛云轩时“只觉得口齿绵缠,眉眼愈加饧涩”(第八回);宝玉在大观园丢了视之宝贵过于官印的、特特藏来给湘云的麒麟时的反应是“登时黄了脸”(第三十二回);贾政平时一副喜怒不宜露于外的儒者形象,听了忠顺王府长史“投诉”宝玉私结优伶后气得“目瞪口歪”(第三十三回);黛玉接到宝玉两块旧帕后左思右想,一时七情六欲将五内沸然炙起遂题诗,搁下笔后“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第三十四回);贾母见到致爱极疼极的孙儿将死的罪魁祸首——紫鹃后“便眼内出火”(第五十七回)。无不对情对景、妙境横生。类似例子还有很多,无法一一枚举。

总之,《红楼梦》中“近取诸身”运用广泛,不论是拟人状物,还是叙事言情,作者无不涉及,随手拈来却精彩至极,堪称包罗万象的大手笔。细读之时却又觉其精准入微、雅俗共赏,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是一部小说艺术中的精品,曹雪芹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伟大作家这是毫不过分的。

注释:

[1]朱晓琴:《语言中“近取诸身”与“Me-First Orientation”的认知比较研究》,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2][3][5][7][8]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脂砚斋评石头记》,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

[4]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6]傅抱石:《中国的人物画和山水画》,上海:四联出版社,1954年版。

(李晓华 西宁 青海师范大学 81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