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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乌拉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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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格致 刘洵

母亲瞎了

我是母亲最小的听众。对乌拉古城的讲述,从她被迫离开的那天就开始了。最初的听众,是乡下草屋的木格子套窗,是手中自布上的芍药,是黄泥墙头风中吹笛的空心草。不久,父亲就出现了,母亲把流浪的父亲留下来,做她的第一个听众。但父亲不是个好听众,他很快就从母亲那遍布细节。传说、场景的叙述中挣脱出来,并转过身去。父亲太年轻,那些与寺庙、学堂、布料相关的温软故事只属于母亲,而父亲的一切都在未知的未来。母亲的讲述从地上升起,最高抵达庙宇的飞檐,而父亲要倾听那来自云端的声音。云端的声音覆盖了地上的一切,母亲的声音父亲已经听不见了。父亲是那个宏大声音的一个接收机关,然后他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率领民众进入母亲的故事,砸碎那些细致易碎的部分。面对父亲的背影,母亲的讲述并没有停下来。母亲开始让自己长出枝杈,让自己生产听众,让倾听的耳朵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她从自己的身体里找到了7个倾听者,而我是母亲最小的听众。母亲的讲述是电影的循环场,我入场的时候,母亲讲到她的15岁,讲到她的第一次失明。我考上了中学,全学年只考上12个,你姥爷不让我去,他说15岁的大姑娘应该回家,绣两年花,就该出嫁了,哪有工夫上中学?中学在省城吉林(民国吉林省会在吉林市)呢,坐船得走一天才到,那晚上也回不来呀?姑娘家能在外面住吗?我额娘不说话,她也是不同意女儿到兵荒马乱的外面读什么书的。读完国小就行了,也没有几个女孩儿上学,阿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上中学这件事上,我没有一个支持者,而我的反对者又是那么强大。我被迫停下脚步,往回走。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远方的中学已经开学了,我坐在南窗下绣花。额娘要求我绣好自己的嫁妆。我不愿意绣花,更不愿意出嫁,我就想上学。上不了学我就开始哭,我的哭声不能太大,不能让阿玛和额娘听到。我哭给手中的苏针,哭给白布上的芍药,哭给院子里的砖墙,哭给不远处娘娘庙上的风铃……我哭的声音小,但是我哭得长久,我哭了差不多一年。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哭就停下来了。停止哭也是被迫的,我的眼睛失明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吃了一个月沈子泉的弟子李大夫的药,不见好。最后李大夫说,怕是虚病。治虚病应该去哪里?额娘知道。

正赶上四月二十八,额娘带我去了娘娘庙。去娘娘庙的道儿就是我上学的道儿,学校和娘娘庙挨着。出门往西走到宋八银匠铺,转弯往南过芙蓉成衣铺就到了。学校的对面一个高台上就是灵霄殿,也叫圆通楼,里面供着三霄娘娘。因为庙和学堂离得近,每天的诵经声、木鱼声、钟声和我们的朗读声响在一起。这条路我走了好几年,以为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但是,真看不见了却是寸步难行。我拉着额娘的衣襟走到三霄娘娘的面前跪下。我额娘是在家居士,除了规定的日子要到庙里来拈香进贡,平日在家里还要吃花斋。这里的主持还去过我们家。每年乡村下来新米,额娘都给她们送去一些。由于平时跟神仙走动得勤,跟尼姑感情基础好,这次家里遇到了事,娘娘不会不管,主持明空不会不管。那个叫明空的老尼带着3个小尼来到偏殿,给我念了很长时间的经。念经的声音很好听,除了木鱼,还有一种像盆样的乐器,声音很清脆。后来知道那个法器叫罄,罄不像木鱼,下雨似的不停地敲,罄的声音拉开很大距离,一会响一声。我在她们诵经的时候睡着了一小会儿。记得是在罄的一个声音里睡着的,又在一个罄的声响里醒了。

后来,母亲的眼睛就好了,这为她避匪避兵弃城而逃提供了便利。母亲在几次大难临头的时刻都在恢复的视力的帮助下成功地逃脱了。

母亲的光明之路要经过娘娘庙

1985年,母亲60岁,她再一次看不见了有光世界。人间在母亲的眼前又一次被完全涂黑了。

这次失明仍与哭泣有关。10年前父亲病逝,母亲开始生命中的第二次哭泣。这时母亲的哭,已经不是少年的暴雨倾泻。这时的母亲雨滴细小、连绵,有时仅仅是薄云,是寂静的阴天。这时的哥哥姐姐已经长大,连我也快20岁了。我们开会,商议为母亲治病。母亲像个儿童,跟随我们去大大小小的医院。我第一次去长春,就带着母亲去医大二院。我们住在离医院很近的小旅馆里,第二天早上4点就去医院门口排队,买了一个就诊的号码。来自教授的诊断令我绝望,他说眼底视网膜毁坏。母亲的眼睛是掉到地上的镜子,再也不能出现完整甚至是破碎的图像。现代医学只能阐释不能粘台。破碎的镜子,甚至无法从地上收拾。

从此,为母亲治疗眼疾的脚步停了下来。我把科学仪器看到的一切真实告诉了母亲,但意外的是母亲并不绝望。她从黑暗里走出来过,相信还会再次走出。最关键的是找到那条出来的道路。

母亲的治疗方案与我们的完全不同,甚至方向相反。

母亲再次向我描述她少年时的经历,详细描述了那条走出黑暗的道路。她说,只要再次走过。

我是不信的,我被教育成不信。童年母亲的讲述不能进入我读的教材,但是我从孝道出发,愿意把我的衣襟放在母亲手里,然后上路。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母亲的出生地,第一次进入母亲从我的童年起就反复叙述的家园。来到这里,我对母亲的讲述产生了怀疑,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疑心母亲的叙述来自她的臆想和虚构,或大部分来自虚构。我左顾右盼,想在满眼简易、粗糙的屋舍中发现母亲叙述的青砖和鳞瓦。母亲说,城内城外有8座寺庙,可是我一座也看不到,只看见简陋的电影院和农机站;母亲说,十字街商铺林立,过年的时候,南街北街比赛烟花,天都照亮了,而我只看见农民坐在路边卖菜;母亲说,寺庙的钟声还有飞檐下的风铃声,而我只听见学校里广播体操的口令配乐播放,身边两个孩子打架,粗口熟练……走在十字街上,我对母亲的讲述产生了怀疑。这里曾经那么细腻过吗?母亲的少年生活存在过吗?

母亲的光明之路必须要经过那座娘娘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怎么能找到娘娘庙?我见人就问。娘娘庙早就没有了,路人说。娘娘庙没有了,那遗址在哪里?

我们找到了遗址。看到遗址我才知道我们为什么能找到遗址。这是个特殊的地方:高七八米的土台,长有100米,宽有50米。因巨大,又是泥土的,所以无人破坏。不然,这里早就长出绿油油的蔬菜或金黄的稻谷了。

土台的正面还砌了水泥台阶,顺着台阶往上看,台阶连着水泥的“革命烈士纪念塔”。除此,土台上什么都没有。母亲说的娘娘庙,不见片瓦。

母亲说,找到一棵树也行。

母亲要找的树,是当年的树。我环顾,满眼的树木都和我年龄相仿,不大于20岁。这么年轻的树,是托不住个神灵的。神灵也是很重的,神灵也需要浓密的枝叶遮挡。小树漏光,阴影太薄,在风里主干都要摇晃。这些都不符合神灵的基本要求。但是我必须要为母亲找到一棵树。好在母亲是看不见的。她的眼前是40年前、50年前的景象:香烟缭绕,古木参天。风铃轻响,木鱼和铜罄的敲击声从内殿飘出来。一个小尼姑在扫殿前落叶,她认得母亲,浅笑招呼。

最后,我在那些小树中选了一棵比较粗的榆树,把我们带来的香火、水果和一篮纸花摆放在那棵被选中的树下。我把香点上,插在泥土里,把水果摆成塔状。

母亲对着那棵榆树跪拜。没有比丘尼为她诵经、敲响那些悦耳的法器,只有对神持怀疑态度的我站在旁边。风吹树叶响,我看见香烟散乱,惊慌失措。

我是不肯跪的,我不知道要向什么跪。在这点上,母亲没有疑难,她清楚地知道,她的眼前有佛,有各路神灵。在这些面前,母亲知道自己小,是需要帮助的。但是,在跪下的母亲身边,我站着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比母亲高出来这么多。我不知道我应该以一个什么姿势在母亲身边,最后我蹲下了。蹲是个非常别扭的姿势,不是坐,不是跪,不是站,蹲是一个暂时的姿势,随时可以站、坐、跪。蹲是不安静不踏实的。为遮掩姿势的尴尬我扶一扶被风吹得歪斜的泥香,维护它们的笔直,再把花篮里的艳丽纸花一根一根泥土。我把那些花插成一个圆形的花圈。

那棵稚嫩的小树,没能肩起为母亲擦去眼前黑暗的重任,但它却使母亲的每一天都活在对光明的希望里。

雪地上的乌拉古城

许多年后,在我单位一位政协主席的书柜里,我看见了一本书――《乌拉史略》。遂向主席索要,获赠。

《乌拉史略》作者尹郁山,系著名满族历史学家。母亲的口语叙述,在尹先生的书面语里找到依据。由此我知道,母亲的讲述是真实的。

1、关于乌拉古城

乌拉最早的城池,为明初扈伦国主纳齐布录所建,当时称乌拉洪尼勒城。乌拉汉译为江,洪尼为要塞。

明嘉靖年间,原扈伦国主七世孙不颜,收复附近诸部,建立乌拉国。王城建在洪尼的地方,其城称乌拉。

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乌拉国被后金努尔哈赤所灭,

顺治十四年(1657),在乌拉初设打牲朝贡机构。设立八旗,奉旨开辟贡山和贡河。

民国时期。1912年,清王朝覆灭,民国创建。汉人大量入住,满汉杂居、通婚。商业兴起,开辟商埠,打牲城成为商业城,

现在,行政建制为乡,属吉林市,称吉林市乌拉街满族乡。

2、关于乌拉庙宇

有清一代,乌拉街是个封建堡垒。后在汉文化的影响下,儒、道意识形态与满八旗人固有的礼尚习俗相混淆,很难辨识其民族文化属性。寺庙林立,城内有,城外也有;官衙建,民间也建;汉人建,满人也建。乌拉城内庙宇有关帝庙、城隍庙、财神庙、药王庙、仓神祠5处;乌拉城外有灵官阁、保宁庵、山神庙、观音阁、昭忠祠5处。

3、关于娘娘庙

灵官阁,亦名圆通楼,俗称“娘娘庙”,在城西北古城内小城高台上,始建于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竣工于康熙四十九年,光绪十九年(1893)修葺。整个建筑群体坐北朝南,前有山门3间,进山门为灵官阁一座,其后为东禅堂、西禅堂对立。之后为三霄宝殿,层次分明。

遗憾的是,整个主体建筑焚毁于1947年旧历九月初四,即解放乌拉街之役。附属建筑因建国初期无人管理,逐年坍塌而废弃。所剩的唯一历史见证物铁香炉,也于1966年被化铁为犁了。

4 大乌拉老城创建娘娘庙碑记

粤稽老城,乃乌拉之故墟。环顾皆山,天堑长江,壮哉伟地也……自丁丑岁,有东鲁禅僧正孝者,瓢笠行来,仰观祥云蔼蔼。知非凡子可居;俯察瑞气腾腾,定为神圣所依。既而愤兴曰:此固胜境,可为神之妥侑,何荒榛若斯乎?是以诚心立愿,募建天仙圣母行宫…,,夫而后草棘尽除,仆石顿起。幸神启佑,大殿兜成,丹碧炫煌,金象灿然,瑶阶层接。又逾年,东禅堂初就,僧栖卓锡,勤课经文,钟鼓有音,幡幡增色。至丁亥岁,西禅堂继起,以待云水僧人。如是庙立矣,而尤有进焉。……又于戊子春,修建灵官阁,为圣母之前护法,神成彰痒赫濯。至庚寅之夏,阁甫告成,缘将众善,受兹景福,勒石垂芳,以志不朽。

大清康熙四十九年岁次庚寅季秋月中浣二日

往事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1947年农历九月初四,乌拉城硝烟骤起,两支军队为争夺乌拉而战斗。昔日祥云蔼蔼、瑞气腾腾的天仙圣母行营,转瞬成血腥沙场。母亲一家弃城而走。灵官阁地势高陡,守军退入寺庙,攻城部队强攻,死伤过百。最后,攻城部队下令放火焚烧庙宇。大火冲天,战斗结束了。双方共死伤500人。

娘娘庙遗址上的树,都是这场战斗以后,从灰烬和血水里长出来的,它们的叶脉里有红血球。

娘娘庙里的诸神诸仙,在战争打响之时就携手逃离,庙宇无法撤离,在战场上被挟为人质,最后同失败一方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