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钱之后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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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早早上床睡了，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下去，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老婆屁股下。老婆很丰满，年轻时就有小杨贵妃的外号，中年发福后尤其胖得厉害，屁股蛋像两只圆滚滚的磨盘。我习惯了每次亲热前把手伸进这两只磨盘下摸索，不时地翻着手掌，好像那不是屁股而是滚热的火炉。十几年了，老婆习惯了我的方式，往往我烤着火，她就像饺子下锅一样，慢慢沸腾开来。然而今天，她却厌恶地阻止了我，两只磨盘甚至还往床里侧挪了挪。“你这个猪头，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那心思。”
老婆的斥责像一把锥子，把我这只鼓起来的皮球刺了一个眼，慢慢地瘪了下去。我讪讪地收回手，沮丧地仰面躺着。从出事那天晚上起，她就叫我猪头。
事情发生在上周三晚上，我硬着头皮鬼鬼祟祟地夹着一个黑包出现在绅士家园，当时大概是八点多钟，我夹着包走进那座气派的小区，我的样子肯定一点儿也不绅士，我左顾右盼加上路也不太熟，像极了一个偷地雷的汉奸。因为低着头加上走得太慌张，我差点撞在门口的保安身上。保安是个外地小伙子，居然装模作样地给我敬了不太标准的礼。
“请问你找谁？”他笑着很和气地问。我慌慌张张地还了一个礼，说出局长名字，当时样子有些狼狈。
大概我说的那个名字保安很熟悉，他挥挥手让我进去。
这个名字我竟然有些陌生，因为在单位里我常常用“局长”两个字来代替。
那天我是去给局长送礼的，包里揣了3万元钱。说实话，我很不愿意把这么多钱送给那个双眼皮的胖子，他每天坐着豪华的车屁股一溜烟地上下班，我骑着一辆花了二十多块钱买来的黑车没闸没铃。他住在花园一样的小区里，上下两层复式结构，厕所比我们家客厅还要大。他儿子在国外念书，听说又买车又买房，我为了送儿子读兴趣班，愣是戒了抽了二十多年的烟。
你说，吗要送那么多钱给他？但我又没法子，老婆天天逼着我，威胁我说要是在这件事上不听她的，以后我休想再靠近那两个滚热的磨盘。
我没法子，这可比不得香烟，少了这一着还有个什么劲儿？
我老婆在乡下时曾在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她喜欢点着我的额头说话，好像我的额头是一块黑板。语气总有些恨铁不成钢：“都快45岁的人了，要再不抓住机会动一动，这辈子我们娘俩只能跟着你喝西北风。瞧你那窝囊相，我当初怎么就寻死觅活地要跟你？”
老婆虽然样子很凶，但也不是一点没道理，我在局机关里坐了二十年的办公室了，屁股一直就没挪过窝。比我晚进去的小钱现在都当上后勤处的小车队长了，每天喝得红光满面，连各个处的头头见了他都要客气地打招呼。
拿老丈人的话来说，我似乎天生就是当小公务员的命，每天喝喝茶看看报，每年跟着领导下去检查几趟工作。红包虽得不着，捞个肚儿圆总是没问题，纪念品也没少拿，家里头一年到头没买过油就是事实。所以，我就搞不懂了，这样的日子怎么就叫没出息了呢？
我不觉得当领导有什么好，就像我们主任，老头儿都快到站了，前不久局长的丈母娘病了，他楞是像孝子似的端茶送水服侍了两个星期，眼睛熬得像熊猫。
必须要承认，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动物，比方说，我老婆总是和我想不到一块去，我满意的她必定不喜欢，自她从袜厂下岗后，要么整晚唉声叹气，要么就给我上形势课。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对当前形势的分析比我们局长还要老到。她说，你们主任眼看着要退，你这次再不抓住机会就彻底没戏了。
这样的课虽然很没劲，但我起码不会逃课，因为我把她的话总理解为表扬，因为只要我苦着脸，她就会主动让我的手在磨盘上烤火。
出事后我确实很沮丧，我想要不是在楼下瞎转悠耽误了功夫，也不至于会出事，但后悔没有用，我那天确实像着了魔一样在楼下乱转。电梯门开了三次我都没有踏进去。我不是不记得局长家住几楼，也不是担心局长不在家，我只是没想好呆会见了局长怎么开口。我老婆在我出门前倒是帮我想好了，她说：“你就把包搁在桌上，简单汇报两句工作然后就径直出门，像是那包压根就不是你带去的。电视上都这么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在路上我也是一直这么想的，但进了小区门我就开始担心起来，要是局长没在意我拎着包怎么办？要是局长把我的包当个破烂一样扔进垃圾筒怎么办？要知道我装钱的包还是十年前我下乡扶贫时发的纪念品，包口磨得发白连字也看不清了。
电梯门第四次打开时，我决定到花园里好好想一想，把各种结果都想好，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
意外就是在我走到花园里发生的，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从我手里一把拿过包，好像我根本就是来和他碰头的。然后他用快得夸张的速度消失在假山后面，等我回过神来时，花园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想起了包里的3万块钱，一屁股就坐在水泥地上。
我失魂落魄地回家，老婆正在洗脚，两只脚丫子在水里搓得哗哗响。没等我进门就问，事情办完了？语气透着兴奋，好像我不是往外送钱而是去领奖的。
大概老婆发现了我的神情不对，旋即大喝道：“你见鬼了，脸色怎么白得像鬼一样？”
我腿一软，瘫倒在床上。“见鬼倒好了，鬼对人民币又不感兴趣，钱被人抢了！”我闭上眼低声地说，像是一个中了弹的重伤员。
“什么？”老婆一个激灵，咣当一下把脚盆给踩翻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说完，她突然冲我大喝：“你真是个猪头。”然后冲进卧室嚎啕起来。这3万块是她买断工龄的钱，一下子不见了，她有理由比我伤心。
老婆用两个磨盘对着我，肩膀一动一动的，我其实一晚上也没睡，我在想，那贼怎么就会抢我的包呢？我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个没钱又失意的主，包也是又破又旧的，他怎么就瞄上我了？想着想着，我手下意识地又想烤火，老婆憋足了劲翻身一脚，差点没把我踢下床去。
我在局长办公室外转了七八个来回，一会儿装着倒茶，一会儿装着送文件，瞟来瞟去地总是没机会，一整个上午，局长办公室里总是有很多人进出，这些人坐在局长那张宽大的老板桌对面，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笑声很爽朗，我越发焦躁不安。
下午吃过饭，我去了一趟厕所，一上午喝茶喝得我膀胱随时有爆裂的危险。在厕所里我意外地看到了局长，他吃力地半蹲着，脸憋得通红。说半蹲是因为局长的肚皮太大了，怎么看也不像在拉屎倒像是在扎马步。
很不幸的是局长旁边蹲着财务处的马处长，马处长瘦得像只被扒了皮风干的猴，他不时地向局长汇报着什么，表情很严肃认真，局长没什么表情，偶尔哼一两声，不知道是回应还是在做运动。
好不容易等马处长系上裤子出门，我在小便池前已站了将近8分钟，外人准以为我得了严重的前列腺炎。
“局长。”我诚惶诚恐地打着招呼，声音竟有些发颤，一年到头除了在厕所外，我和局长对话的机会并不多。
局长又哼了一声，我飞快地瞄了一眼门外，外面很安静：“局长，我昨晚到你家那个小区了。”
我结结巴巴地嘴里像塞了一块抹布。
“喔！”
我发现局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又接下去说了：“我想送3万……3万块钱……给你，但在楼……在楼下被人抢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完，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我偷偷瞄了一眼，局长正起身往上提裤子，脸色黑黑的很不好看。他拉了一下墙壁上的细线，急急的水流哗啦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
“真是乱弹琴，真是不像话。”
局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很严厉，要是在家，我准会吓得一屁股瘫在床上。
“你真是只又蠢又呆的猪头，这种事你好说的吗？”听我一说，老婆顿时急了眼：“他又没收到你的钱，你去和他说只会让他反感。你怎么就那么蠢啊？你个猪头！”
老婆大喊着冲进卧室，儿子呆呆地看了我几秒钟：“爸爸，你原来也叫猪头啊？”
接下来的日子让我很沮丧，因为老婆坚持第二天报了警，先是派出所的人来找过我几次，反反复复地要我说那晚的事，问得很具体。有一个戴眼镜的大盖帽盯得我心里直发毛，好像我是在说谎或者根本就是那个抢劫犯的同谋。
单位的人很快就传开了，而且说得有鼻有眼。收发室的老孙有一天晚上把我堵在门口，问我是不是被那个抢劫犯用枪顶着头，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吓得尿了裤裆。我气得差点没往他的嘴里吐口痰。
老婆晚上坚决不让我碰，无论我怎么忍辱负重苟颜欢笑都无功而返。要不是家里没有多余的地方，我想她肯定不会让我睡在床上。
部门的小刘每次见我都诡笑着，神情有些幸灾乐祸，有几次他还旁敲侧击讽刺我是钱扔到了粪坑里，不但没听见响声反而溅了一身的粪水。气得我直翻白眼，要不是我担心他可能当上主任，我早就想把茶杯扔在那张胖脸上。局里早就有风声说小刘要接办公室主任的班，听说他有个舅舅在市委组织部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连老主任平日里对他都十分的客气。
这期间，我见过两次局长，一次是在办公室门口，一次还是在厕所里，见了我，局长的脸就发黑，我打招呼他也不应，弄得我整日里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
过了两个星期，又有两个大盖帽找我谈话，这回竟然是检察院的，谈话气氛也很严肃。高个子检查官开始就给我一个下马威，“你知道自己触犯了法律吗？你的行为属于行贿罪，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我而言却不啻三伏天里的惊雷。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脑袋像在捣蒜，双腿也不争气地开始发抖：“同志，从小到大，我一向……一向都安分守己，我从来不敢……不敢犯法的。”我真的吓坏了，我虽然为被抢了3万元钱以及老婆的拒我千里之外感到沮丧，但毕竟没有想到竟然触犯了法律。
矮个子递给我一张餐巾纸，“不要紧张，处不处理我们还要看你的表现的。”
矮个子是个女同志，二十来岁，大概刚参加工作。
我讨好地冲她一笑，我觉得她的笑容很亲切很慈祥，我甚至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擦擦泪，别害怕，说说那晚的情况！”女检察官摊开手中的本子，又冲我笑。
我于是开始复述那晚的情况，我把过程说得很清楚，一边说一边看着女检察官，在她面前，我就像一个上课做小动作而被抓现行的孩子，内心胆怯却充满真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在背后造我的谣，说检察院找我谈话就离进去不远了，还说像我这种情况恐怕要判十几年。
听了谣言的人看我时眼光便怪怪的，好像我已经是个罪犯。我起初听了气得浑身发抖，真恨不得揪住那个造谣者一起去检察院找那个慈祥亲切的女检察官说清楚。
小刘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气更浓，有一次他竟然在办公室里大谈腐败的根源，说官员腐败就是因为有人行贿造成的，没有人上门去送，他还怎么腐败得成？
我又气又急，在桌上趴了半个小时，要不是考虑动起手来我吃亏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我真想就豁出这一百二十来斤了。
星期五上午，我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看晚报，有一篇文章说一个什么单位的处长为了要和第三者结婚，在自己的车里装上了定时炸弹，直到第三次总算才把老婆炸死了。但车里面的雷管暴露了这是一起凶杀案，处长最终被绳之以法。报道写得很带劲，光处长和第三者如何在宾馆里的内容就写了近一千字，要不是近来我夹着尾巴做人惯了，我肯定要大声读出来，因为老主任对带色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没去理会，继续埋着头。“你的，公安局找你。”对面的小刘轻敲了一下桌子，公安局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像一枚炸弹那样惊人。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抬起头看我，连小赵和小方棋下得正酣也停了。
我慌里慌张地喂了一声，因为心虚而显得底气不足。电话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你的案子破了，下午到所里来一趟。”
老婆晚上破天荒地和我说了话：“你个猪头，送礼就送礼，你在楼下转什么圈啊？你要是大大方方地上楼，那个家伙怎么能得了手？”
老婆是躺在床上和我说这番话的。她见我不吭声又说，“听说那家伙在那里抢了不止一回了，还撬了好几家的门，听说光是钱就到手了两百多万，乖乖隆的冬，够判死刑了。”
“你发什么愣啊，现在钱总算又拿回来了，我也想通了，凭你这块料这辈子也当不了官，以后好好过安稳日子就是了。
老婆在我胸口捏了捏，心疼地说：“看看，这一段时间都瘦了一圈了。”
我再也忍不住，我一下把头埋进老婆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我要把这段时间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谁也没想到局长会跳楼，我没有想到，局里的人没有想到，市里的纪委卢书记更没有想到。那天他带着检察院的大盖帽到局里时，全局正在15楼召开保持党员先进性的教育动员大会，局长正在讲话。
局长的口才很好，台下的掌声也很热烈。这时候，局长突然就看见了门口的一群人，局长的脸仿佛一瞬间又变黑了，他愣了仅仅一两秒钟，然后就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动作，他飞快地向窗边跑去，做了一个相当于卧倒的动作，一下子从窗口扎了下去，肥胖的身子轻盈得好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
大概是受了惊吓，那一段时间我常常感到胸闷气短，出虚汗，还经常耳鸣，整夜整夜地失眠，对老婆的两个磨盘完全没了兴趣。一星期下来，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有一天回家，我脸色苍白心如鼓击，上楼梯时像踩在棉花堆上。我奄奄一息的模样把老婆吓了一跳，没等她开口，我眼前一黑躺倒在地。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局长还是活生生的，他黑着脸扎着马步在厕所里用力地哼哼。然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床前围了好些人，大家似乎都在注视着我。最前面的好像是小刘和老主任，小刘几乎是伏在我面前，他的笑容很亲切，表情很丰富。
“您要多保重，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不用担心。”我不想理他，再说工作上也没有什么用得着我担心的。后来便又换了老主任，他笑得很慈祥，他说局里下一步要给我压担子，叫我不必担心，他要牵着马再送我一程。
我听不懂什么担子啊马的，头一歪又进入了梦乡。
两个月后，我真的坐上了主任的宝座。
机关里的人都爱看笑话，一件桃色新闻绘声绘色能传上几个月，但人们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却客观得让我感动。
小钱有一天还特地在走廊里为我鸣不平，他说，给领导送钱有什么大不了的，逢年过节的，局里谁没有给领导送过东西？有人明明送得最多最勤，野心最大，偏偏还要取笑别人，甚至还恬不知耻地把在组织部管收发的老头说成是亲戚。王主任被抢说明他没有送礼的经验，也多亏了王主任是个老实人，这钱要是送出去了，主任的位子不也跟着一起泡汤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