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到底有没有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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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有没有香味？故宫的朋友说有的。她工作的地方有一座文华殿，那里的海棠开了谢谢了开，很有些年头了。故宫人自编自创过一个话剧讲两个故宫的离合，剧名取做《海棠依旧》，剧中人念念不忘的，也是这大殿前的这些海棠。朋友说，这里的海棠一年开得最盛时只有三天，要看可别错过花季。我于是对她说，那明年开花一定要告诉我。可是转过年来的海棠，还是被我错过了，到今年，就见她直接在微博上@我，并附了开花的海棠。那还有什么说的呢？看！到时正好是春日的黄昏，仿佛为了兑现她的此言不虚，朋友告诉我，昨天的此时她就来过，独自在殿前徘徊，因此闻到了海棠的幽香。被她一说，我反而不确认能不能闻到那香了。人是容易被暗示的。况且有些香味在很静的情况下才能感知，也或者必须脱离某种语言的描述。
香味的神秘，如同钟声。这两样都是佛经里经常拿来作比喻的东西，说明实相非相的道理。我最近在读《楞严经》，碰到佛陀对阿难的反复点化，感觉自己也像阿难一样，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明白的时候身心俱明，糊涂时也像是混沌之人，闻不到海棠的香。我也知道，将我缚住的仍然是那些句子――像我们这种喜欢码字的人，享受过语言之妙，但也通常不自觉地就受了语言之限。另有一种是自以为的怀疑――春天花开得这么多，就是故宫里面也是梨花、桃花、丁香开遍，此处所闻之花香，焉知不是某处的另一种花香，被风带来？
人被各种知见干扰，这种情形在今天愈甚。我曾参加过两次闻香游戏，都是朋友请的日本香道直心流的传承人来京布设。过程复杂而精微，首先要试香几种，将之作为本香记下来。此后游戏开始，一种种香便依次在闻香者手中流转。闻的时候需具礼仪，手眼鼻口都有讲究，而这讲究都是为了让你摄心一处，去体味辨别不同的香，因为这中间必定夹杂着客香，即不在你刚才闻过的本香之列。为了区别，你必须把闻到的每一种香都做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特殊记忆，由此才能面对着“考卷”写答案。最后纸面上的呈现，看起来像易经八卦一般。最后是香道师公布正确答案。当然，我每次都是满盘皆输。而周围人只要是初参加，也莫不如此，可见香道是需要长年的训练的，那何止是一个味觉游戏，差不多也是在考人的记忆。而什么东西诉诸记忆，通常都会通向个体生命的隐秘通道，断不是能和人交流与分享的。但在中国做这种游戏，我发现身边的人，都还没有习惯独自品味，闻一道香便想着和旁边的人印证印证，结果交流来交流去，离那个香的本味反而差得更远。
佛教常讲的一个词是离文了义。当今的情势却早已走在了它的反面，言传与分享遍布于微博、微信。所以只要开了手机电脑，便感到世界是如此一惊一乍。说实在的，看网上公众人物被曝出来的私生活，无论好与不好，我都有一种不真实感，的分析揣度太多，因此也看不到风暴眼中的当事人内心的翻转。当然人心本就难测，想要看到也不容易，说得太多的，都离题太远。说到夫妻间的离合，我常想起的是《伊势物语》中的一对平常夫妻，他们本来相好，后来女方感到婚姻不满足，离开，以一诗表明心迹：“出走人言心轻率，闺房隐事有谁知。”男人附诗来问：“相望相思空自苦，莫非怪我早离心。”转而出走的女子又回来，两人感情加深。但后来又分手，这次是因为男人：“恐君又将遗忘我，比昔离居更可悲。”妻子这次便做了了断：“我欲投身云海外，销声匿迹免君疑。”
简约的几句唱和，我却读出了平静下的撕裂感，而且是没有外力的撕裂。大概只有把它当人世的无常来看，才会在里面体会出另一种坦然。因此，我总觉得那些对别人的生活言之凿凿评定分析的人，一定是没有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们多少人的生活，是在语言不及的地方起了微澜翻了沟？
这话有些扯远，还是说回海棠的香味。海棠有没有香味，回来后还真查了查，网上说法不一，可信的一种解释是：有的种类有，有的没有。所以朋友所说的有香味，仍然是一个悬案。但她坚信有，为此还俯身捡起一片花瓣让我闻。如果人的记忆是依心境而成，我想这次闻到的海棠一定是有香味的，而这香味，是经由拈花的女孩送到我的眼前鼻尖的。
什么事与心境、记忆和想象这些词相连，坚固的根基多少都会有些动摇。但情形确实如此。现在是四月，下一个月，就是通常所说的五月槐花香。槐花是小时候常闻常吃的东西，它有香味不容怀疑，但又有一事我仍不那么确定，就是槐花还没绽放时，我在小区外面散步，似乎就闻到过槐花之香。为此我还仔细打量过那些树，明明是只有叶没有花啊。那一刻一个结论从我脑海里跳出来：香其实是从树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就像泉水要涌出泉眼，牛奶要溢出来。
读到此，我想你差不多已经意会，我为什么在反复说香的虚且实。空海大师曾留下四个字――“虚往实归”。我去过日本的高野山后，就在努力领会。它其实代表一种方向，让人面对万物时，都不要惑于表层，要努力抵达它的真。这个参的过程的确不易，还好，世间总有些事物在引领我们去领悟这里面的亦真亦幻。比如这香味，还有那世间人无法把握的聚散离合。
原载《北京青年报》
秦海良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