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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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轻轻推开木门，咿呀作响。槽头上正在吃草的牛儿瞪大眼睛望向我，烛光温柔，连空气中桐花的香气都依旧。而你，外公，你去了哪里？

二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的冬天，你从妈妈手里接过哭得岔了气的我，我咬你，踢你，打你，死活都不跟你走，最后，你还是抱走了我，一个三岁不到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呢？你把我抱在怀里，走时一步都没有回头，在无人的河沟里，哭累了的我终于安静地蜷在你的怀里。你伸出粗糙的手为我擦泪，没有下雨却有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上。你哭了，外公，为什么？因为心疼吗？因为那一家人异口同声要你带走你的女儿，只因为作为长媳的她生了一个女儿。为此，爸妈离了婚，他们都不肯要我。

你说，小眉子我带走。

我长得那么快，开了春，像小树一样一蹿老高。我安静了，不再哭，不再闹，不再要妈妈。夜里你点起窑头上的灯，给我讲故事，老掉牙的狼外婆。我问，外公，狼外婆在哪儿？你说，在对面的河坡上。以后我再也不闹了，我一下子就变得乖巧，小朋友们都说狼外婆专咬没有妈妈的孩子，我也没有妈妈。

我爱跟在你的身后，缠着你讲故事给我听，要你唱戏文给我听。你的戏文唱得真好，田边地头上，只要闲下来你一亮嗓，一地里干活的人都直起腰来看你，他们为你喝彩时，我是个骄傲的小孩。

我最喜欢正月里，戏台搭起来了，我在人群里挤进挤出。外公，外公，我大哭，外公哪里去了？身边的一个人，用力把我一举，一指台上，看，外公在台上，穿七彩衣，绫罗锦裙。外公演一个俊俏的花媳妇。外公――外公，我大叫，台下的喝彩声掌声淹没了我的声音。

三小孩子总是不懂事，骂人也口没遮拦。小眉子，没人要，羞――羞，燕志跟我打纸牌，她一输就急就骂我。

我哭着跑回家，问，外公，为什么我没人要？

你气了，扔下手里的锄头出门，燕志看见你，早一溜烟跑了。你不依，找到人家家里。燕志的妈当着你的面，把她打了。外公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你脸色铁青，把燕志的妈都吓坏了。外公你一向不是这样的不是吗？在那个村子里，你以忠厚温和慈爱著称，可是为了保护我，你竟也有愤怒的时候。

孩子都是狗脸，天还没黑燕志又来找我玩了。而我也早忘了，你却没忘。晚上，你在灯下久久坐着，你要我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小眉子，你要记着你是外公最爱的孩子永远的宝贝。

外公，我很高兴，真的，我没有哭，你却抱着我哭了。

你还记得吗？外公，冬天下雪了，你在院子的空地上，扫出一片空地，撒了谷粒麦子，支了竹笼。一根长长的绳子拉起来，我和你藏在窑洞的门后，我手里拉着绳子兴奋得尖叫，我的叫声把飞来的麻雀一群群全惊飞。竹笼一次一次落下去，你得一次一次跑出去重新支起来。你一跑出去我就叫，外公长了白胡子……雪落在你的身上，你一会儿就成了雪人。

小时候那一条街上，谁不知道小眉子是个馋猫？因为她有外公嘛，她的外公会在夏天的黄昏下河里给她下虾篓。下虾篓要晚上下，得等。山谷里空荡荡的，远处有青蛙的鸣声和夜鸟扑棱棱回家的声音，你静静地在河边坐着等。月亮西斜了，你才抱着我回家。

最有趣的，还是秋后雨天。一下雨，你就披了蓑衣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端着满满一大盆龙跳蚤。这些小家伙，身披黑色盔甲，体形如蝉，美味远在虾味之上。洗干净了，去了腿脚，炉火里柴火烧得旺，油热了，它们急匆匆地四下逃跑。能够跑到哪里去呢？一会儿就安静了，香气四溢。

我站在边上，早就流了口水。你抓起一只，油光油光的。我顾不得热，咬了一小口，手里留下一点送到你的嘴边要你吃。你吃了，笑得很开心，我没有发现，什么时候，你的皱纹又多了一条。

亲外孙，不如抱门墩。这是乡俗俚语的民谣，这是多少外公外婆的伤心结啊？孩子养大了归了人家，白养一场。人家笑着对你说的时候，你也笑，你问我，是吗小眉子？

我摇摇头，我说不是，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我知道我长大一定会对你好的。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外公。

是的，外公，我要我不是。

四年还没有过完，家里来了客人。我躲藏在你的后面，我已经长得半桌子高了，可我还是怕生人。从你们的谈话里，我知道他们是来带我走的，他们是我的姑姑和叔叔。

我哭，我闹，像许多年前一样，我又被带走了。我在前面哭，你在后面赶。我泪眼里回头，你的黑色棉袄，越来越远，只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那个陌生的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脸，我抵抗着。为什么我总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像一个被人捏在手里的棋子，不要时我去，要时我来？

你有什么理由不放我走呢？走到天边，我也脱不了跟那一家人的干系，我姓着他们的姓。现在，他们有了男孩，又要把我讨回去，而你也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归宿。不是吗？你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要我快乐，不就是希望我能健康地成长起来吗？希望我即便没有爸爸妈妈的爱，一样可以长得很健康。

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再也没有回过你的家，他们把我送进了学校。你再来的时候，我看见的总是你略带卑微的笑。你拉着我的手说，小眉子，要听家里爷爷奶奶的话。

你不知道吗？人心是最负恩的，尤其是孩子的心。我早已变得乖巧，我早已会看许多人的脸色，知道讨人家的高兴。至于我的高兴，早已留在外公的家里了。

我点点头。你的眼睛湿了，你用粗糙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你怕在人家面前流下老泪，饭都没有吃，就要走。我躲在门后用手背抹眼泪。我发誓，外公，有一天，我要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我要有一个我自己的家。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你。外公，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你已经不记得了对吗？你生了一场病，病后，你便失忆了。你忘记了很多事情，痛苦的，开心的，你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看见我的时候，你眼中一亮，像有一簇蓝色的小火苗，可只一跳就熄灭了。我试图唤起你所有的记记，不停地问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轻声地像个孩子一样回答我，我不知道。

后来，舅舅说，你唯一记得的人是小眉子。他说，你常常念叨小眉子的名字。

五你的家不再是热闹的，我再去的时候，你已不能再给我捉麻雀了。你在河沿上看见我，却叫不出我的名字。你穿着大而长的蓝灰袍子，你记不起我是谁，却觉得很亲切。你痛苦地在记忆里找啊找，你说，我认得你，可是，乖，你叫什么来着？我在风里大哭着往回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哭得昏天黑地，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心疼是什么滋味。

我突然希望自己有很大的一笔钱，有了钱，好给你治病，可我没有。

一年一度春节的压岁钱，我总是买了许多零食，我一向都是这么馋。这一年你病后的春节，你从口袋里掏出六毛钱，说，我没有钱，我只有六毛钱。你哭了，你眼神里满是凄苦，你觉得再也不能给我带来快乐，不能让我开心。我哭了，我哭为什么我不快点长大，为什么我不能保护你？

六外公，你走了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我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可你走了，丢下了我。

长大后，许多次街上的人潮里，我流着泪想你。有陌生的眼光望向我，可我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你疼爱的眼神，没有你的声音说，小眉子，你是外公最爱的宝贝。你走了，我便成了一个弃儿。

可我努力不要做一个弃儿，我要开心地生活着，我要让外公放心，我答应过外公，要开心地生活。我不能负掉外公爱我的一片心。

外公，你知道吗？去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神，他爱在我哭的时候，蹲下身来说，你知道吗，小眉子，你是我的宝贝，于是我嫁给了他，因为他和你一样爱我。

外公，你会开心吗？我带他回家看你，你的家早已荒了，衰草没膝，我和他齐齐在你面前跪下。我总觉得他是你带来的，是因为你在另一个世界放心不下我，才指引着他找到我，要他好好来爱我，来保护我。而现在，外公，我和他一起带着你，回我们的家。

（Ｅ－ｍａｉｌ：ｃａｔ１２１３＠１２６．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