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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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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芬菊嫁了国庆,等于嫁给了国庆整个儿的家族。

国庆的家里很穷,三间破瓦房,很有些历史了,以至于千疮百孔,在屋子里能望见天上的星星云彩。院墙是秫秫杆围起来的,院门相对要高级些,用柴禾绑扎而成。锁干脆就省略了,家里要是没人,用铁丝在门鼻儿上随便扭几圈儿拴住就行。几只鸡子满院子跑,一不留神,就拱到堂屋里拉下一堆鸡屎,越发显得家不像家。

他们结婚之前,芬菊的母亲头一次登门,干脆当面拒绝了这门亲事。这个家太不像样子。国庆的父亲懦弱,母亲呆傻,国庆在家里又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事儿一桩挨一桩。俗话说“大驴驮大布袋”,芬菊过门儿之后,吃不清的苦呢!芬菊家里的条件比国庆家的要好不止十倍,而且芬菊又是晚女,是娘的心头肉,娇生惯养,将来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穷罪?何况,芬菊是几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吃上了皇粮,根本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其实,已经有不少媒人到家里提亲,闭着眼点一个都比国庆家的条件好。

可是,芬菊就是愿意跟国庆。

确切地说,芬菊是被国庆的深情打动的。

芬菊和国庆是师范的同学。毕业后国庆在城关芬菊在二郎庙教书。两地相距三四十里。只要学校一放学,除了下雪下雨刮大风,国庆天天往二郎庙跑。到了那里,国庆和芬菊说半个小时的话,或者帮芬菊做点儿小活儿。那一段时间似乎跑得飞快,感觉似乎还没说上几句,腻上一会儿,就得匆匆忙忙往回奔。尽管时间掐得很紧,国庆回到城关时,还是夜深人静。

他们的关系发生戏剧性的转折,还是半年以后从一次接灯绳开始。那天晚上,芬菊送走国庆之后,回到自己的宿舍,顺手拉灯绳开灯,结果,绳子竟然断了。灯的开关高高在上,距离房顶只一巴掌远,芬菊个子小,任她站在椅子上再在上面加个板凳,恐怕也够不到。况且,如果加个凳子,安全就成了问题,她不能保证自己上得去,下得来。于是,她就想,明天国庆来了,就让他给接上吧!一这么想,她就索性不再麻烦别的同事了。

一个人默默地想一个人,这是芬菊头一回这么做,索性就任性地想,泛滥地想,想交往的过去,想可能的未来,想在一起的细枝末节。她发现,从头至尾,自己都是一个接受者,是国庆的主动出击,才令自己对他有了点感动,有了点想法,才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将来必然要嫁人,至于嫁给谁,脑子里并无具体的形象,也许要高大,也许得漂亮,可是,国庆虽然高大,却不够漂亮。他们同学时,他也只是个一般的角色,并不引人注意。这么一发现,芬菊突然觉得趣味寡然,索性不去想了,安心睡自己的觉。

第二天,芬菊是在若有若无的期盼中度过的。晚上,国庆果然来了。芬菊搬来椅子,加了个板凳,让国庆站在上面。国庆一只手伸了伸,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按在她的肩上。芬菊的心轻轻打了个颤,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的接触。国庆站在凳子上,把灯绳的尼龙头用火机燎了,穿进开关,打结。芬菊仰着脸看,低头时,目光无意间落到了国庆的一双脚上。这是一双四十五码的大脚,很憨厚地躲在一双圆头皮鞋里面,把鞋子顶得满满的。鞋子上沾着乡间的泥土,草渍,芬菊看着这双脚,心忽然踏实下来,这是一个平实的男人啊!可能不会多么出色,却非常值得信赖甚至托付一生。灯绳接好了。国庆再次把手按在芬菊的肩上,下来,手却挪不开,试探着把芬菊往怀里拉,芬菊忽然热泪盈盈,一把抱住了他。

在芬菊家里,母亲说一不二,连老父也要高举老婆大人的旗帜,但母亲通常都依着芬菊。芬菊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有七个哥哥姐姐。母亲很要强,既要挣工分,又要生育照顾孩子,加上年轻脾气躁,对芬菊的哥哥姐姐从来不曾有好颜色,几个孩子都很怵她。但她在四十五岁怀上芬菊以后,似乎决心把对孩子们的亏欠都补回来似的,忽然有了母亲的慈色。从小到大,她没舍得打过骂过芬菊一句。芬菊也很缠磨自己的娘,据说从娘胎里养成了习惯。她的母亲怀上她之后,一直害喜,十个月不曾吃过一顿楞正饭,吃了就恶心,呕吐,颠肠倒肚;足了月,还不肯轻易露面,直直大闹天宫三百天。落地后,哭声极响,极频,要是哭开了头再没人理,就跟唱戏一样没完没了,哄不住。而且,小丫头只由着母亲一个人抱,怎么抱她都乐意,颠倒着也乐。长大后也是,除了母亲,她谁也不撵,简直离开了母亲就不能活。芬菊的娘说:这丫头随她。母亲的奶哺育了他们兄弟姐妹七个,早被吸得像布袋一样下垂。可是,她不肯轻易放过,长到十来岁了,还要吃几口。那天中午,芬菊放学闯进院里,看见母亲往铁丝上晾衣裳。她小兽一样冲过去,撩起母亲的衣襟,拽住了一只嘴巴就凑了上去。芬菊娘恨得咬牙:“死妮子呀!我前世欠你不成?”芬菊的唇微微外翻,有点往一起嘬,谁都认为那是嘬嘬的。

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而芬菊为了和国庆结婚,竟然不惜得罪自己的母亲。她以为时间长了,母亲还会像平时一样依她。芬菊娘气愤之余,当着众亲戚的面宣布:如果他们胆敢结婚,她就和女儿断绝关系,永远不许芬菊踩娘家的门儿。可是芬菊根本不理这回事儿。

芬菊真的和国庆登记结婚了。这一次也果然被母亲逐出家门。

芬菊过门儿之后,省吃俭用。她把和国庆两个人的工资积攒起来,用不到两年的时间,给婆家翻新了房子。明三暗五,工字房,大玻璃窗。新房还没来得及内粉,一家人就欢天喜地搬了进去。

新房落成后的第二年,芬菊的女儿出世。芬菊派国庆给娘家报喜,想顺便请母亲来家里坐坐,想对母亲说,你看看我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是不是?只要两口子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什么都不愁的!她赵芬菊相中的是国庆这个人,不在乎他家穷家富。可是,她的母亲用扫帚把国庆哄了出去。

第三年,国庆和芬菊双双调进城里同一所重点中学。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国庆又到外地参加教师进修,半年,全日制。芬菊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不说,还要供给国庆的开销,日子因此更加紧巴,一分钱都恨不能揭成几层花。有人劝芬菊:“请你母亲带孩子吧?要不,让你的哥哥姐姐接济你点儿?反正他们比你们日子好过。”芬菊轻轻摇了摇头。

第四年,芬菊和国庆给二弟办了婚事。为此,塌下一屁股帐。芬菊还是没有和母家来往。

有一次,芬菊在商场购物时,和母亲照了面。她刚喊了句妈,母亲就气狠狠地说:“现在你做住难了,想起我这个妈来了?想让我帮你看孩子呢,还是想让我给你点钱花花?”芬菊大哭,捂着脸跑了。

第五年,国庆的三弟考上了大学,又给芬菊和国庆增加了一大笔长期开支,为期四年。

期间,单位里实行福利分房,他们的很多同事都欢呼雀跃。国庆问芬菊:“报吗?实在不行,我去找咱们的同学借借吧?反正有几个铁哥们儿有钱,我的事就是他们的事,真张了嘴,他们不会轻易搁下。”“晚晚再说吧!三儿正花钱的时候呢!”国庆什么也没说出来,紧紧地拥抱了芬菊。

芬菊的婆婆病危时,芬菊衣不解带,守在床前五个多月,直到老人去世。

后来,国庆的小弟也结婚了,婚事依然是芬菊国庆两口子操办。送走贺喜的宾客,国庆扶着芬菊的肩说:“你是我们马家的功臣哪!我当初没有走眼。”芬菊却叹了口气:“唉!我却是我们赵家的罪人,妈直到现在还不肯认我!”

芬菊曾经无意中和母亲碰到过好几次面。说是无意,其实也许是有意吧?芬菊有时故意到母亲常去的地方转悠,似乎是无意间路过;而母亲有时也居然会在学校门口现现身。可是,她们始终没有搭腔。芬菊觉得,她其实和母亲早就和解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所恼的,不过是芬菊挑战了她在家里的权威罢了!

日子的窘困逐渐过去。国庆官运通达。女儿一天天长大,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他们也终于奋斗到一套城里的房子。

秋天的一个夜晚,芬菊突然肚子疼。医生说,她右侧的卵巢上长了个瘤,已经有拳头一般大小。芬菊心里一下子阴郁起来。命运这次不知道要怎么摆布她。父母年事已高,她这一二十年,却一直和母亲记着仇!“大驴驮大布袋”,母亲其实已经在二十年前替她总结了一辈子的命运。她这二十年,不就是一直为姓马的一大家子人驮着面袋子吗?对生养过自己的父母,她连一口粮食的恩情也没有回报过啊!病好之后,她说什么也要回娘家看看,给母亲赔个不是。母亲要是不答应,她就跪在地上不起,反正只要她忍心看女儿四十多岁了还给她下跪。

第二天,医生给芬菊实施了手术。手术时的麻药很快过去,芬菊呕吐起来。国庆拿着两袋盐紧紧压在芬菊腹部的刀口上,怕呕吐引起的颠簸造成刀口儿撕裂。呕吐过后,芬菊呛出了满眼的泪,不知是因为呕吐还是心酸。她顺口叫了句:“妈――呀!”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的母亲居然站到了门口,带着秋天树木萧疏的气息,风冷硬的味道。芬菊真真切切地喊到:“妈――”在病床上做出欲扑的姿势。

芬菊娘急忙跑过去,按住她不要动:“你这个妮子呀!”

呕吐开始慢慢减轻了,刀口儿却火辣辣地痛,但不及腹腔里似疼不疼似痒不痒得闹心。也许是母亲在身边的缘故吧!芬菊娇气起来,尽情地呐喊:“哎哟!妈!好难受啊我!”她生孩子时,也没有这么可着劲儿叫喊过。她似乎要把这二十年的苦都倒出来,把这走失二十年的母爱连本带息通过这一声声重新寻回来。

芬菊把母亲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把医生护士喊进来五六回。医生给芬菊拿来一片止痛的大白药片,对她说:“如果实在痛,就服下!不过,她对麻药有反应,吃了以后,还会吐得厉害!不是万不得已,不要服用。”就连护士也责备她:“隔壁一个做子宫癌手术的,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比你的手术可大多了,也没怎么听见人家喊疼啊!”

她果然住了声,因为隔壁有个比她病重比她坚强的病号比照着。可是,没过多久,她又忍不住了,又轻轻起来。其实,她满可以强忍住不发出声音的,可是,因为母亲在自己身边呀!二十年都没在母亲跟前撒过娇了。要不是这次得病住院,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自己的母亲和好呢!病好了以后,她非要好好缠磨缠磨母亲不可!缠磨她就是孝敬她。反正她自小就是缠磨着母亲长大的。

这时,母亲不忍再看女儿,焦心地说:“疼成这样啊!我再去喊医生!”她说:“不用。”“那你把药吃下吧?”“不吃!有副作用!妈,你帮我揉揉,揉着好受多了。”

母亲苍老的手伸到她柔软的肚子上,碰着那两袋盐,手微微抖了下,顿了顿,继续右移,找准位置,指头轻轻地揉动,温习她小时候的“功课”。她小时候,一吃饱饭,就躺在母亲的膝上,让母亲轻轻给她揉肚儿。

母亲说,你这个死闺女呀!十头牛都拉不回你!看看吃了二十年罪不是?

母亲说,真犟筋哪!死丫头!居然二十年都不搭理我!翅膀硬了硬了,知道长刚强了。我还不是怕你受委屈,怕你受不了苦,你俩过不到头!玉在匣中求善价。女人一出嫁,就不金贵了。

母亲说,你要多傻有多傻,白养活你了……

母亲说……

她不喊了,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像催眠曲,她似乎听到腹腔里咯嘣了几下。

她睡起觉来。她梦到一大片山坡,开满黄的白的紫的,还有阳光。她要飞了,飘了。

秋意深沉。

不知什么时候,小护士过来查房。看到芬菊的母亲在芬菊的肚子上揉按,轻轻啊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我给我女儿揉肚子。这样她好受些。”

护士急忙把她的手推到了一边,再检查芬菊,已经奄奄一息。

“你这样要把她害死的!知不知道?里面的刀口儿大概被你揉开了!”

病房外传来杂沓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