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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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色笼罩整个大地时，我听到风拍打着窗户，发出玻璃和金属的碰撞声，那种生涩坚硬的响声告诉我，寒潮来了。冷风尖细，窜入每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在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孑然前行。每一扇木门都在黑夜中沉寂，声息寥落。这么一段路，我漫无边际地走着，像偶尔从脚边小跑过去的猫，回望或者低首，都只是一道影子落在斑驳的墙上。
街灯泛着惨淡的冷。白天里电线上驻足过的麻雀，弄堂深处收旧货的吆喝声，靠在藤椅里晒太阳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所有来过的或存在的生命，都回家了。我的思绪飘荡在几乎凝固的气流中，深呼吸，暗夜里有柴禾的清香袭来，这样的境遇很熟悉。停下脚步，我找到了内心的声音，“通过感觉认识的物质是唯一的现实世界。”有人的地方总存有烟火味。然而，我没有预料，在这寂然萧瑟的巷内，还会出现暖的光亮。它燃烧成一支小火炬，跳动着，热烈在前方的灰暗当中。
这时候，冷似乎不再存在，远在时间之外。前面的火苗一下擦燃了我记忆的线索，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它可以是田头的一个柴垛，高大得足够庇护我的一生。
那年的一个初冬，暮色里，我赶着两只小羊走在乡野，我小小的身体是虚空的。一瞬间，大风刮过麦田，吹得我东倒西歪，小羊受到惊吓，四处乱窜，雪白的毛皮在抖动，它们尖锐地嘶叫着。我的旧棉袄像被风吹碎了，身上冷冰冰的，皮肤上面布满鸡皮疙瘩。
西北风伸长有力的手，推着我瘦弱的背，摇晃不止。它又发疯般地扑向小羊们。
我能感觉到我的眼泪在飞，眼睛模糊一片。隐约听到奶奶的喊叫：“小茵，回家吧，要下大雨了。”
可是，我的身体被强劲的风掌控着，在麦田里跌跌撞撞。眼看追上小羊，却一脚踏进沟里，趴下的刹那，我眼冒金星，两只小羊惊慌地“咩咩”叫着，眼睛盯住我的脸，它们一定以为我死了。此刻，雨一颗一颗的如同豆子，坠落。
我带领小羊，慢慢跨上田埂。
天空仿佛一只黑手，罩在我们的头上。雨下得越来越大。我泪水哗哗流着，呜咽声和小羊的哀鸣撕裂着野地的上空，一切变得阴森可怕。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田头的一个柴垛挡住了我和小羊的去路，我们贴近柴垛，蹲下来，像靠着大人的胸膛，内心踏实多了。但黑夜很快来临，我再次恐惧起来。在黑暗和寒冷中，我只有将自己的身体和小羊们抱成一团，眼巴巴地盼望雨停下来。
渐渐地，雨小一些了，风也弱了下来。我想回家的心情越发迫切，松开小羊们，站了起来，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碰触到一盒火柴，头脑里随
即闪过一个念头，用火柴点燃稻草来照亮回家的路。我便从柴垛里抽出一个稻草把子，放在前面的地上，但因为风和雨，再加手冷发抖，划完几根火柴才点燃了稻柴，看着红色的火焰，我微微笑了。我又从柴垛下部抽出三个稻草把子夹在一条胳膊下，另一只手握紧燃烧着的稻柴，和小羊们走在田埂上。我回首那个柴垛，眼眶一阵酸楚，发现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一样，站立在黑暗的天底下，目送着我，而我却抽走了他身体里的能量，背弃了他。
这时，母亲出现在小径的一头，她穿着雨衣，手里提着一把油布伞。
母亲带我回家后，奶奶给我用热水擦身，她说：“你本来长得瘦弱，怎经得住这样的惊吓和风雨？可怜的孩子，发烧了呢。”说着，落下泪来。
我喝下母亲煮开的一碗生姜红糖水，就一头躺下。母亲的目光中含着湿润的痛楚，给我的额头敷了块毛巾。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奶奶的声音。
“你不能睡了，快醒来，乖，醒来——”奶奶哽咽着。
奶奶的颧骨贴近我的脸，生硬的疼。我睁开眼，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旁还站着我的母亲和妹妹，她们都在抹眼泪。
我只觉得眼皮沉重，说：“奶奶，让我睡。”
闭上眼，就是做梦。梦见那个柴垛变成了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在升腾，那光亮照彻整个天际。而我变得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和那火焰一起飞上了天空。
记得睡醒后，我说的第一句话：“要吃汤圆。”我感觉我的肚子里空空的，难怪在梦里，我是那么的轻。我长大后才明白，这是人的本能，一种最原始的求生欲望和对光明的潜在渴望。
就这样走近那个火苗，内心湿漉漉的。而记忆渐渐隐匿在风中。多少年来，我跋涉在岁月的坎坷里，一种不可名状的荒芜延伸着，未料麻木的灵魂一刹那被触动。几根架起的木柴上闪着红色的光芒，令我沉醉。这样的时刻，风声显得单纯清爽，如同春天的村庄里已然开放的桃花。
我看着这一堆木柴燃烧后变成灰烬，把双手摊开，感觉到一丝余温，穿过掌心。我仿佛进入了它的脏腑，那里，我的现实世界一片光明。一块木材的火焰，在这个时候，已经足够，我在获得温暖的同时，也体味着生命的价值。拥有它，只有幸福这个词可以诠释内心的情愫。
火焰在燃烧之后，终必成灰烬。时间总是会把许多东西变成灰烬，包括生命。
我凝望着这堆还有微弱红光的灰烬的同时，后面走上来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头，我认得他是这个城市里的老乞丐。他几步冲到火堆前，将手中的一张废纸放上去，随即，废纸燃烧起来，他又将一只蛇皮袋内的树叶和干树枝都丢进火里，他搓着手，嘴里自言自语，好像在说，这个小孩，去哪了呢？刚说完，前面跑过来一个小女孩，“爷爷”、“爷爷”地叫着。老头便埋怨女孩：“叫你呆着别走开，我去捡些柴火就要回来的啊。”
火焰跳动着，照亮了这条巷子的一个角落。在旁边，我看到了两条破被子，这就是他们的栖身之处。我内心不安，他们能度过这个冷峻漫长的冬季吗？
我发现火焰是活的，并不因为消退而消失，它会死而复燃。那么，生命不也如此，总有奇迹发生，就像我年少时在风雨中不期而遇的柴垛，一切都只要心存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生，永远是一种召唤，是精神的支撑。
时间在流动。巷子里的气息是这些枯物燃烧时所散发出的自然真味，我有点忘乎所以，很想触摸这团火，它有力而热烈，奔放在一处自由的境界中，义无反顾地将过程发挥到极致。这是完美的绽放，我在它的热情里沉醉，仿佛自己也是柴火。这种无可名状的向往，其实是不切合实际的。因为在我的身边，就有两个仅仅需要一点温暖的老人和孩子。他们是卑微的，也让我真正明白“绝望的不存在”，“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走出巷子，来到喧嚣的街市，这里的霓虹灯照彻夜空。而火焰像一团精魂，始终跳动在我的眼前。
凡是生命，都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