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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亮河古玩收藏品市场,在北京的收藏品市场中不算显眼,近年来完全被潘家园旧货市场、北京古玩城、大钟寺爱家收藏、天雅等古玩市场的光芒遮蔽住了。早先客商车水龙、熙来攘往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在京城四环东北角偏僻的一隅,它猥琐地蜷缩在时尚家具专卖店、名牌汽车4s店、流行女装商业街、新潮汽车电影院的包围之中,显得陈腐、老旧、灰头耷脑、不合时宜。然而多年来,这里却是我留连忘返的地方,我的很多收藏品,就是从这里淘得的。
这里是最有个性、最有自己风格、最有地域文化色彩的一个去处。京城其他收藏品市场,天南海北的老板都有,这里却以唐山籍商户为主,200多家店铺,多为唐山人所开,进得市场,满耳唐山话,“2141”波形的音调突然上翘又突然下勾,犹如婉转的歌声,一如赵丽蓉的腔调,风趣、好玩,耐琢磨,也有一种土趣。说是土趣,绝无埋汰的意思,倒是觉得含有某种稚拙,而这稚拙,显示给你的是一种土地般的质朴。
可是,留心点,别太自作聪明了,你面前是一批古董生意人,他们什么没见识过?天天和真的假的玩意儿打交道,天天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个个出脱得人精似的,即就是那些原本地道的农家妇女,多年开店把她们也开发出来了。你清清醒醒走进她们的店里,任由一番拐着弯儿的唐山话灌进耳朵,指不定――真的指不定,你一会儿就犯迷糊了,比如一件红山玉鹦,明明是仿品,她会说:“你问这件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孩子他爸从赤峰乡下收来的。”你以为她不在乎这东西,会轻易处理给你?错了。下边她会用那很有趣的下勾尾音,给你补上一句:“说是老红山啥东西,收来不便宜,亏吃大了,哪卖得出去呀?黑乎乎的,沁都吃透了,一般人都喜欢要漂亮玩意儿,有几个识货的?”听了这番话,你不由得会拿起那东西细细打量,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买家,说不定心中还窃喜,以为捡漏的机会来了,于是便钻进了那女人的圈套。我见过一位中年男子,就那件玉鹗和女店主磨咕价钱,用强光电筒反复照射,越看“沁”越真,果真像女店主说的“都吃透了”,做假是做不出这等成色的。殊不知这根本不是沁,而是原石中固有的色斑,岫玉里这种色斑很常见,雕琢时巧妙利用,借以充沁,行话里把这种东西称作“天生子”。好在最后价格没谈拢,那中年男子幸免上当。
一次我在亮河古玩市场转悠,在一家店铺看到一只鼻烟壶。品相一般,但玉质不错,和田白玉,也很有些老味道。烟壶的形状是执莲童子,壶盖为碧玉荷叶,顶在童子头顶,倒蛮有赏趣。问店主,店主回答是清早期的东西,于是也就没有太上心,隔着玻璃柜子看了看,未再做理会。店主姓高,常去他的店,原来唐山的一个农民,十几年前倒腾古董,七八年前在亮河古玩市场开了店,常跑北京周边主要是河北县市古玩市场收东西,也从河南安徽辽宁作假作坊进货,什么玩意都经营,柜台里真品赝品杂陈,倒很考验人的眼力。我曾买过他几件小东西,他留有我的电话,有时新进了东西,便让我过去看,大都令人扫兴,被他描述得天花乱坠的东西,一看完全不是那回事,这是一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都跟你玩的生意人。当时虽未特别在意那玉童子,但过后脑子里却有那个物件的影子,童子那稚拙的味道颇耐人寻味。不过也就是闪回般地想想,时间一长,也就丢在脑后了。
几个月之后,又去亮河,在高家店铺里发现那执莲童子鼻烟壶还在,这次让老板拿出来,细细上手打量。童子高约7厘米。圆雕,和田白玉,白度颇佳,玉质油润细腻,很有些手头,密度硬度看来也没得说。稍感遗憾的是属于生坑,沁蚀较为明显,那沁蚀痕迹也不是地方,正好在童子面部,未经盘玩,所以看相打了折扣。童子身材短小,脸圆体壮,用硬刀阴刻出脸面和衣纹,线条简洁流畅,但力道十足,下刀自信坚定,毫无犹豫和拖泥带水之感,两行,双手执莲,莲茎经肩绕到身后连接着莲蓬,与头顶的荷叶形断意连,呼应陪衬,而碧玉荷叶之下,是烟壶的壶口,被荷叶遮掩,隐蔽而又机巧。整体造型浑朴稚拙,生动活泛,颇耐人品味。
玉雕执莲童子首创于宋。对于这种造型,民间有多种称谓:执莲童子、持荷童子、磨喝乐、摩喉罗、莲孩、小玉人等。这种新造型在宋代出现的起因,专家说法不一,一说与佛教有关。将其称作“磨喝乐”或“摩喉罗”,者,是借用佛教天龙八部之一大蟒神“摩呼罗伽”的梵文音译。大蟒神原本人身而蛇头,在《首楞严经》中,对摩呼罗迦有以下解释:“摩呼罗伽,此云地龙,亦云蟒神,腹行之类也。由痴恚而感此身,聋呆无知,故乐脱伦,修慈修慧,挽回前因,脱彼伦类也。”摩呼罗迦是与天龙相对应的地龙,原本是腹行类。但“由痴恚而感此身,聋呆无知”,反而能“故乐脱伦、修慈修慧”,最终挽回前因,摆脱腹行类,脱胎换骨。佛教传人中国后,经汉文化演化,摩呼罗迦由蛇首个人生命的形象逐渐转化为令人喜爱的儿童形象,称谓也简化为“磨喝乐”或“摩喉罗”;一说与“化生”习俗有关,元代僧人圆至注引《唐岁时记事》:“七夕俗以蜡作乳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还有一说,既与佛教的“莲花生子”,也与我国传统的“莲生贵子”说法有关。无论哪种说法,这种手持荷叶的小玉人都是一种吉祥玉,自唐代出现“以蜡作乳儿形”始,至宋已成为盛极一时的风俗。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描述:“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金盈之在《醉翁谈录》描述:“京师是日多抟泥孩儿,端正细腻,京语谓之磨目侯罗,小大甚纷歧,价亦不廉,或加饰以男女衣服,有及于华奢者。南人目为巧儿。”陈元靓在《岁时广记》中也有对磨喝乐的记载:“磨喝乐南人目为巧儿。今行在中瓦子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姑苏极巧,为天下第一。”《东京梦华录》又载:“七夕前三五日,车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叶,都人善假作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又,少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吴自牧在《梦粱录》记载:“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喉罗之状,此东都流传,至今不改。”由此可知,无论是受佛文化或世俗文化的影响,供奉玩赏“磨喝乐”,已成为宋代“七夕”时一种节令性风俗,与人们生育祈男、多子多福的愿望相切合。此时的“磨喝乐”,除泥抟的小人偶像外,玉器也引入这一题材。宋代玉器的一个很大的突破,便是淡化了玉器在此前的宗法礼制功能和奉神事鬼神秘色彩,完成了世俗化,装饰化的演进。清王士祯《香祖笔记》记载他读宋人《西湖志余》所得一则趣事:宋高宗赏宴大臣,见王俊扇柄上吊一玉孩儿扇坠,立即认出是他昔日经过四明时不慎坠入河水中的旧物,便问王俊从何而得,王俊回答是从一家店铺里买来的。高宗着人追询下去,铺家回答说是从一个提篮人手中所得,提篮人说得自一个陈姓宅
院的厨娘之手,厨娘回答说是她破一只黄花鱼,从鱼腹中得到了这只玉孩儿。高宗大悦,“铺家、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这等奇事可信程度如何,且不去理会,但所谓“玉孩儿”想必就是“磨喝乐”无疑。宋开玉雕执莲童子之先河,元明清各代纷纷仿效,多行于世,并一直延续至今。小小一只玉童子,其文化意蕴既长久又丰沛。
店老板老高说这童子烟壶为清物,但我看却很有宋味。宋以降,玉雕执莲童子造型多有变化,但童子的形象和服饰已与宋时有异,特别是清代,开脸不是繁琐无章,就是简单走形,全然失去了宋时的自然古朴、浑圆拙稚的韵味。我再仔细端详那童子,童子头顶的碧玉荷叶让我一下子茅塞顿开,这个巧妙的烟壶盖是后配的,不光包浆沁蚀与童子不一样,更主要是刀工具有明显差别,童子刀工粗粝遒劲,而荷叶刀工柔滑纤巧,风格特征差别很大。当然,鼻烟壶后配壶盖不足为奇,关键不在壶盖,而是我发现童子头顶,也就是壶口的地方,有在童子雕成后切磨过的痕迹,童子原有细线毛发,为了钻磨壶口并掏膛,原来雕琢毛发的部位被切磨掉成平秃状,但仔细观察仍可看出后加工过的痕迹。我心里有了数,明白了其中的蹊跷――童子是宋时物无疑,后来,很可能是清时,有人命工匠将其改为鼻烟壶,童子形体壮硕,改为鼻烟壶倒蛮合适,况改治的想法也很巧妙,没枉糟践了原来的物件。老高断为清物,大概基于基本常识――鼻烟传人中国是在明末清初,随鼻烟而来的西方烟盒,在华夏土地上渐渐东方化,产生了既供实用又可把玩的鼻烟壶。老高肯定知道玉器行里早有老玉改作一说,只是他没有想到自个面前的这只执莲童子鼻烟壶,就是一件老玉改作的范例。
对于这件东西,老高开价还算合适。说合适,是以清代玉器价格而言,若论到宋代,就算是捡漏了。
买回家,写了张纸条连童子一块放在盒子里,纸条上写:“高家童子”,从老高店铺买来的,做个标记罢了。2008年春节,我的朋友、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偕夫人到我家做客,洪波兄也收藏玉器,来了自然要看我的藏品,我讲了这件东西的来历,洪波兄觉得有趣好玩,拿在手里看来看去。我知道洪波兄特别钟情鼻烟壶,他的烟壶收藏已成系列,见他喜欢,便让他拿了去。洪波兄早先曾把他的藏品送我,这么一件东西送他也算还个人情。开始他怎么都不要,我说:“捡漏得来的,从高家店铺来,再回到你们高家的烟壶队列中去,也算你与它有缘。”这一说,洪波兄不再推辞,收了下来。
当初无意中为执莲童子烟壶命名“高家童子”,没想到最后真的落脚高家,倒应了机缘巧合一说,想想蛮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