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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年间,保定有一家许记墨坊。老板许三,人称许三爷。许三爷承祖上传下制墨的技艺,所造的墨块墨汁名声响亮,十分走俏。许记墨坊的字号就此传开,常常有南方的客商到保定取货。那年月,自来水笔还不曾出世,读书人写字还是文房四宝。墨即成了大众文化消费用品。许三爷自做一种“金书”牌号的墨,价钱便宜,读书人很是喜欢。
距离许记墨坊几十步远,有一处茶楼,唤做盛友楼。盛友楼依着护城河,护城河水波闪闪,河岸上一片杨柳,风光很是宜人,于是饮茶者就多。许三爷爱饮茶,常常到城内盛友楼吃点心饮茶。久了,茶楼老板盛志明便与许三爷说三道四,谈得深了,性情投机,便成了至交。
那天,许三爷又上得了盛友楼,适才坐下,天就阴下来,风在空中乱扫,乌云慌慌地逃散,一派雨象。茶客们纷纷走散了。生意就清静下来。许三爷细细地饮着茶,眉头微皱,就看到雨果然细细地落下。盛志明就到许三爷桌前坐下。二人就闲闲地聊着,浓一句,淡一句,紧一句,慢一句,或者相对不语,静静地看着满天的细雨散散地落在护城河里,弥漫起团团白雾。
许三爷看得久了,就转过身来笑道:“盛爷,我这人常常来此打扰,怕是误了盛爷的生意啊。”
盛志明摆手笑道:“我日常也是寂寞得难捱光景,我与三爷言来语去,推心置腹,陡增了盛某许多快活。谈什么打扰生意!许爷取笑了。”
许三爷叹道:“难得你一片盛情啊。”
盛志明笑道:“我是生意人,却也知道情谊,许爷看得重盛某,已经是盛某此生一大幸事。”
许三爷摇头:“你若总是陪我,怕是耽误了赚银子呢。”
盛志明笑了:“钱这东西是个没底的洞,直地迈进去多少,也是无底,看得透彻了,也是无趣得很。”
许三爷哈哈笑了,就低头饮茶。
窗外雨渐渐大了,啪啪的雨点砸在窗上,听得让人心沉。远处悠然传来一阵胡琴的声响,夹在雨中,似有似无,似乎有些心事难对人语,让人听得紧紧悠悠,一股凄然之气漫上心头。许三爷似乎被勾动了心事,眉头便结起来。
盛志明笑道:“听说许爷近日接得一批好活。”
许三爷点头道:“正是。府衙要我做一批贡品解进京去。”
盛志明笑道:“这可是露脸的事,但我看许爷不甚快活。”
许三爷怔了怔神,即苦笑道:“你如何看得出?”
盛志明叹道:“贡品之事风光却是风光,只是这官府苛刻难得搪塞,许爷不快活也是应该了。”
许三爷苦笑道:“盛爷也这样看?”
盛志明笑道:“匠人做出贡品,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能为朝中所用,理当高兴啊。只怕是一些酒囊饭袋当执,让人不好应对。生意之中,这种让人尴尬的事不少。但说我这茶楼,前几日来了几个官差,我小心用上等雨前侍候,那几个顽固硬是喝不出滋味,还恶言恶语,弄了一肚子邪火。您说这事儿。”
许三爷悠悠地叹了一声:“有用则无用,无用则有用。匠人中事,大多如此。令你是鬼斧神工,也难逃定数。拙与巧,只在一念之间罢了,优与劣也在一人之言。福祸之事,鬼神难料啊。”
盛志明笑道:“许爷讲得深了,盛某听得却懂不得了。”
许三爷苦笑道:“这一批贡品,需要上好的松烟。而这上乘的松烟要用上等的松木,而官家送来的松木竟是下等货色居多,我也不好一味强调。如此,怕又伤了哪位大爷的面子。”说到这里,许三爷悠起嗓子,唱道:“曹营之事不好办哪……”
戏文唱得涩重,盛志明听得心头凛然。抬头望窗外,那雨已经停了,凉凉的风涌上窗子。盛志明忙给许三爷续水。
许三爷摆摆手:“罢了罢了,今日打扰多时了。许某告辞了。”就起身下楼。
盛志明送下楼来。
二人走到店外,许三爷回过头来,重重地看盛志明一眼,似有话说,却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看看满街的行人发呆。
盛志明摇头叹道:“生意之事,深一脚,浅一脚,不晓得哪一步留神哟,许爷自加小心便是。”
许三爷点点头,拱拱手,掉头去了。盛志明呆呆地看。直到许三爷转了弯,盛志明才转身回到店里。
过了几日,许三爷又到了盛志明的店中,盛志明拱手迎出来。许三爷笑道:“盛老板,今日又来打扰了。”
盛志明笑道;“许爷什么话,楼上坐。”
二人上了楼。盛志明拣一张茶桌,二人相对坐下,盛志明喊伙计端上茶来,许三爷却不饮,直把目光盯着盛志明。盛志明被看得发呆,笑道:“许爷好像有什么事要讲?”许三爷看看楼上的伙计,不语。
盛志明摆摆手,让伙计们下楼。盛志明笑道:“许爷有话好说、”
许三爷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细细地打开,却是三层。三层解开,露出一叠墨来。阳光扑在桌上,那一叠墨灿灿放光,竟是乌金一般好看。盛志明数过,共是十二方。十二方墨,竟是雕成十二生肖的模样,楚楚动人。盛志明忍不住喊了声“好”。许三爷一怔:“盛老板,你也识得此物?”
盛志明忙笑道:“盛某未通文理,怎么识得,只是看得满目生辉,才失声喊好。许爷不要错疑了。”
许三爷点点头,就把墨重新包好,怔怔地看着盛志明。
盛志明忙道:“许爷有何事,只管道来。”
许三爷叹道:“这共是十二方墨,乃是许某几年心血做成。还求盛爷收藏。”
盛志明慌道:“不可不可。志明性情疏漏,不敢承诺这等贵重之物。”
许三爷说:“非是我一定要你收藏,因这十二方墨,乃是我多年工艺偶尔所得,所谓可遇不可求。许某珍爱多年,舍不得送去见官,免得被那些人物贪占了去,但我明天就要上京去送墨,听说朝廷要让我做墨官。我怕难再回来,我有二子,皆是贪图富贵的念想,我若将此物交给他们,难免被他们日后作践了去。思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这里的好些。”说罢,就把布包双手递与盛志明。
盛志明慌乱地摆手摇头:“万万不可。”
许三爷泪就淌下来:“我与盛爷相交一场,难道此事还托不得嘛?”
盛志明忙道:“许爷莫要误解了。志明心粗,倒在其次,只是担心世道慌乱,人心浮躁,盛某这一个小店,不知道何时开不下去,若是与许爷断了消息,让我如何将此物完璧归还呢?”
许三爷苦笑一声:“我此去生死两茫茫,我托付此物与你,只是要你不让此物流落散失,并无要讨还的念头。盛老板与我交往多年,我真是再想不出第二个可托付之人。你若不肯,我只好将此物化做河泥罢了。”说罢,拿过布包,就要向窗外的河中掷去。
慌得盛志明大叫一声,扑过去抢下。
许三爷笑了,就向盛志明长长一揖,起身下楼去了。盛志明慌慌地送出来,只见许三爷扬长去了,却并不回头。
盛志明回到店里,思量很久,便将布包藏在了楼上的梁上。
日子如风般刮走了。许三爷已经去了京城很久,却无消息。又过了几年,战乱迭起,城中的生意便萧条失色。盛友楼的茶客渐渐稀了。盛志明取消了雅座,遣散了伙计,每日在店中支起一口大锅,煮些粗茶,应付路人。挣得一些小钱糊口,偶尔到深夜,便思念与许三爷一同喝茶的日子。便到梁上取下那十二块墨,在灯下细细观看一番。便又想起许三爷,不免长吁短叹一番。
那一日早晨,盛志明刚刚打开店门,刚刚支起大锅,烧起茶,店里来了一个大汉,面皮黑沙沙的。大汉在桌前坐下,盯住盛志明:“你可是盛老板?”
盛志明忙笑道:“正是,不知道先生是……”
大汉笑道:“你不认识我了,我父亲是许记墨坊的许三爷。”
盛志明一怔,旋即笑了:“几年过去,不知许三爷现在如何?”
大汉笑道:“家父福份也浅,做了几年朝廷的墨官,便病殁了。我知道父亲生前曾做过十二块生肖墨宝。家父曾在梦中呓语,我猜想便在盛老板这里,今日特来取走。”
盛志明怔了怔,摇头道:“你既然是许三爷的公子,我也不敢相瞒,那十二生肖的墨宝,确是令尊托付与我。但令尊不让盛某轻易许人。既然许三爷没有来,这东西是不能交付公子的。还望海谅。”说罢,就去添些茶,那锅茶已经煮得沸腾,哗哗作响。
大汉哈哈笑道:“我知盛老板替家父珍藏多年这十二块墨,也是不易,我自会付与你许多银子。”说罢,从怀中取出几封银子,放在桌上。
盛志明哈哈一笑:“许爷托嘱,盛某怎敢自作主张。先生自是取来千金,盛某也断然不敢易手他人啊。”
那人呆了呆,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咣地放在桌上,再一声喝,店外冲进十几个士兵,端着枪逼住盛志明。
盛志明一愣,旋即笑了:“既如此,看来是劫数已定。”就从梁上取下那十二方墨,当着大汉的面打开,直见那十二方墨闪闪放光,那被雕成的十二生肖,似乎灵动极了。
大汉失声喊一声“好”。刚刚要过来抓这墨,盛志明却哈哈笑了,飞快地收起那十二方墨。
大汉怔住:“莫非盛老板不想交付与我?”
盛志明只一掷,那十二方墨,就飞进了那滚滚沸着的铁锅中。大汉醒过来,就去抢,却下不得手,只听得锅中,滋滋爆响,众人眼睁睁看那一锅沸水染成了墨色,一股腥气陡然四散开来,众人呛得噤了声,愣愣怔怔地看定盛志明,
盛志明哈哈大笑,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众人眼前一片红雾,只听得盛志明的笑声,震得店内四壁乱颤。
……
百年过去,许记墨坊和盛友楼已然踪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