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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几年,十六岁的老皮在山宁省营蓬市第七中学二年八班念书。
以前,同学们不叫他傻B。老皮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叫做皮润发。老皮又矮又瘦,像个小老头,和周润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所以同学们叫他老皮。
老皮动不动就陷入沉思,皱起几道抬头纹,小眼睛乌黑发亮,狠狠盯住教室窗外午后昏黄的阳光,他这样一扭头,语文老师就只能看见他的耳洞,因为老皮坐在第一排座位,所以连耳屎都能看见。
语文老师说,皮润发,我又看见你的耳屎了,你又在思考北大西洋暖流?
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书脊在书桌上锤打,柔软的球鞋在水泥地面跺起一层薄薄的烟尘。
前几天的语文课上,老师提问,皮润发,《卖炭翁》的作者是谁?
老皮即刻站起来回答,北大西洋暖流。
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
语文老师用黑板擦拍了拍讲桌,喊了一声肃静!
同学们的笑声余音,像自行车的露隙气门芯,在教室里此起彼伏。
老师说,皮润发,上课注意听讲,不许总溜号,你再溜号,我可要请你的家长来一趟啦!
上课溜号是老皮的家常便饭,他认为黎巴嫩的首都乃牛顿、根号九乘以根号六等于细胞核、李时珍发现了地球是圆的。老皮不担心请家长,他爸和他妈从不打他,老师罚站,他也不怕,老皮怕什么?老皮害怕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的小流氓。
老皮念初一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在放学路上窥见两伙小流氓打了一场遭遇战,路边有一摞新砖头,不知谁家准备砌墙用的,整整齐齐堆积成立方体,一口气儿被小流氓们抽光了。老皮估算了一下,这摞砖头长五块宽十块高十块约等于五百块,两伙小流氓的人数约等于二十人,平均每人摊派二十五块,除却远距离发送炮弹式空中飞行以后被对方躲了去,再算上捡起来近距离贴身肉搏式重新利用,保守估计,平均每个小流氓也得实实惠惠挨上十块砖。老皮想,一砖头就要我的命了。
老皮躲在路旁的胡同口,内心激烈抖动,止不住好奇偷看着,直等到交通无阻,也就是大块小块的砖头碎了一地,头破血流的小流氓扛走了昏迷不醒的小流氓,急匆匆分头而去。简直像恶梦!老皮想,哎呦我的妈,这帮人可惹不起,真打呀!
从那以后,老皮见到小流氓式样的人物,总要敬而远之,老皮最怕挨打了。
有一天,老皮正为宇宙操心,他思考着宇宙的长宽高,他觉得这个问题比课堂上的问题更需要解决,所以他恍恍惚惚地沉思着,沉思了一段时日,他发现这样下去容易得精神病,车床打磨轴承一样的下课铃声及时将他刺激回来,老皮决定注重客观与实际,不再胡思乱想,他叹了一口气问,自然老师走了么?
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
刚才是自习课,考试成绩倒数第八的高智商老皮。一位女同学笑着答复并讽刺着。
高智商,是自然老师对老皮的一次评价。绝大多数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老皮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同学,与别的同学格格不入,他整天就知道自己跟自己较着一些别人无法清楚的兴奋劲儿,老皮一张嘴,时常露出恍若隔世的笑容,有一位男同学笑着喊,老皮,缺心眼儿!
同学们欢快地笑起来。老皮也笑了,笑得很和蔼,而且那时候,同学们还没开始喊他是傻B。
老皮终于把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的小流氓们给得罪了。
有一个脖子上绕着白围巾的大高个小流氓,长长的头发向后背去,看起来像电视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样,嘴里咬着火柴棍,态度从容地对老皮进行搜身。把书包打开。许文强命令道。
老皮把书包打开了,并解释说,没有钱。
许文强把手探了进去,书包里的文具盒哗啦啦地响,火柴棍在许文强的唇间左右游移着。
火柴头里面是磷。老皮闻到了许文强身上有一股香烟味儿,老皮眨了眨小眼睛,盯着许文强润湿的嘴唇说,你把磷都吃下去了。
什么lin?许文强漫不经心,打开了文具盒,里面除了笔尺没有别的,又命令道,你把鞋脱了!
老皮边脱鞋边说,磷就是鬼火,磷还能做化肥。
许文强一脚踢飞了老皮脱下来的那只鞋,骂了一句老皮的妈,然后说,你说我吃化肥?
不是那意思。老皮颤抖了,一只没有鞋的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一只有鞋的脚悬浮着,犹豫着是否继续脱下这只鞋。
那是什么意思?许文强把火柴棍吐到老皮脸上,你说我吃鬼火?鬼火是什么玩意?
这时,大高个许文强身后又走来几位小高个许文强,他们都披着白围巾留着长头发,头发都向后背去,有人回答,鬼火,就是死人的玩意。
你说我是死人?大高个许文强连续骂了几句老皮的妈,然后,一个大耳光扇了去。
老皮被扇倒,几位许文强都走过来,照准老皮的肩膀和肚子开始踢,嘴里骂着老皮的妈,老皮双手捂着头不敢动,许文强们踢了几脚好像踢够了,走了,老皮透过指缝看见他们走了,心想还好,他们要是拿砖头打我,那就完啦。
第二天放学,老皮刚出学校大门口,又被许文强们叫去了,许文强们扯住老皮的衣领,嘴里又骂着老皮的妈,然后问,今天身上带钱没?
没有。老皮低下头,像做错事了一样。
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走过来,拍了拍老皮的脑袋,你完了,你得罪我了,你又没钱给我买烟,你完了。
有的同学看见这一幕,然后也对老皮说,老皮,你完了,那个大高个可是进过工读学校的,刚出来,进去再出来的人,什么流氓都认识,他们要是想收拾你,你就完了。
老皮害怕极了,老皮最怕挨打了,老皮想,只要他们不再打我就行。
许文强们没有再打老皮,每天看见老皮,他们就把他叫过去,然后开始骂老皮的妈,看见老皮颤抖的样子,许文强们就眯起眼睛张开嘴巴哈哈哈,深秋的落叶五颜六色,在他们的脑袋上轻快地飞舞,他们看起来很高兴,又像很生气。
老皮想,他们为什么生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老皮把他妈找来了,老皮一挥手,对许文强们说,这是我妈。
许文强们楞住了,瞪着老皮找来的五十多岁的老皮他妈。
你们不是想操么?老皮问着许文强们,又一挥手,把老皮他妈介绍给各位。
许文强们全跑了,有几位许文强紧鼻子瞪眼的,那样子看起来很难受,像是急着上茅房。
老皮望着许文强们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们说的不是实话,原来他们不想操,那他们为什么生气?
许文强们再看见老皮,不骂老皮他妈了,开始说,你真是个傻B。
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走近来,拽了拽老皮的头发说,以后,我们就叫你傻B了。
以后,他们就叫他傻B了。同学们也有人开始叫老皮傻B了。
老皮想,他们为什么叫我傻B?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学校大门口有人喊,傻B,过来!
老皮还像往常一样走了去,可这回,当他走到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面前时,忽然把自己的裤子给脱了。
许文强们楞住了,看着老皮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老皮说,我没有B,我说的是实话,你们看看。老皮扭动身体,继续脱衣服。
许文强们愤怒了,在老皮的屁股上留下各种各样的鞋印,有38码的,有40码的,有42码的,有球鞋,有皮鞋,还有板鞋。
这以后,小流氓们不再找老皮的麻烦了,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摇摇脑袋说,这小子脑袋有病,我们以后不搭理他了。
可是,同学们得知老皮露屁股这一惊人举动,喧哗声在校园里像开水一样全面沸腾了,有的同学把口水都笑出来了,有的同学躺在操场上打着滚笑,有的同学捂着嘴把笑声闷在肚子里,还有的同学两个人搂在一起笑得快岔气了,嗓子里咯喽咯喽的。
终于,同学们达成一致意见,老皮是傻B。
同学们都喊老皮是傻B了,有的男同学遇见老皮就喊,老皮,傻B,赶快给我脱裤子!甚至有几个性格外向的女同学也用小鸟一样的清脆语音喊,老皮,你真傻B呀!
老皮想,“傻”是形容词,这是他们对我的意见,这能理解,可他们为什么叫我是傻B?老皮又想,在女同学面前脱裤子,证明一下自己,这举动似乎不太妥当。
过了几天,带眼镜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挥舞着手臂,说了一句慷慨激昂的话,男女不平等,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现在我们,男女平等啦!
老皮用心记下了,并琢磨起这句话。
第二天的清晨阴沉沉,老皮在上学的路上依旧琢磨着男女平等。
走到学校大门口,值周生小翠拦住了老皮,小翠姑娘曾是老皮的同桌,长得像小林黛玉。
老皮对小翠说,你拦我做什么?我没迟到!现在还早着呢,你看看太阳。老皮一扭头,抬手指着天空。
天空响起一阵闷雷,老皮抬起的手像是避雷针,老皮吓了一大跳,吐了吐舌头连忙放下手,转过盖满乌云影子的脸,小翠身边站着几位值周的女同学,她们一同笑了起来。
小翠说,老皮,你的衣钮扣错了,第三个扣到衣领上去,你这样,要是让教导主任看见了,会扣咱们班的个人卫生分。
老皮边扣衣钮边说,谢谢你,老同桌。
小翠说不用谢,老皮扣好了衣钮,摇摇摆摆走了去,老皮听见身后有人嘀咕,他真傻B。
老皮摇摇摆摆走回来,扫视着女同学们,问道,刚才是谁说我?
女同学们不笑了,她们开始东张西望,只有小翠盯住老皮,她脸上的表情像小林黛玉正在挖坑埋花一样委屈。
老皮继续扫视着她们,发现没有人站出承认,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历史老师说,男女平等。老皮看见小翠盯着自己,于是他也盯住小翠,继续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傻B是男同学之间的骂人话,把男生骂成女生,可是,历史老师说,男女平等,所以,你们女生不应该骂别人是……
小翠的脸红成了红苹果,小翠轻声辩驳道,不是我说的你呀。
老皮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都一样。
小翠纳闷了,什么都一样?我没骂你呀!
老皮没再理会小翠,老皮又清了清嗓子,总结道,所以,你们女生不应该骂别人是傻B,那样是你们自己瞧不起自己,你们女生应该……老皮停顿了一下,扫视着女同学们,发现她们的脸全红了,老皮觉得很得意,重新盯住小翠,一字一顿把话说完,你们女生要是想骂人,应该骂……骂别人是傻!
老皮结束雄辩,摇摇摆摆走了去。
天空里的雨水哗啦啦说下就下,小翠呜地放声大哭,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有泪水,值周的女同学们撅起嘴气呼呼地,她们有人说,告诉教导主任去,老皮耍流氓!
由于耍流氓被教导主任拎到教导处听候处理,在第七中学的校史上并不多见,而三番五次由于耍流氓被教导主任三番五次拎到教导处听候处理,在第七中学的校史上更是绝无仅有,老皮首开记录。
同学们都说,老皮完了,老皮开始破罐破摔了。
老皮把他那套傻什么的论证在校园里广泛宣扬,老皮见到女同学就主动走上前去劝人家如何骂人,教导主任越训他,他就越起劲,教导处给了老皮一次记大过处分,老皮像得了奖赏一样更加兴奋,老皮一看见女同学,就热烈地叫嚷,别跑!你记得历史老师说过的妇女解放运动么?女同学们开始还骂他几句,或者跑去告状,后来,女同学们一见到老皮就像小鸡见到老鹰,躲到远远的阴影里去,直到工读学校前来招生,这场老皮风波才算告一段落。
那时的工读学校,说白了就是少年犯管教所,第七中学的校史上,被工读学校招生的次数在全市名列前茅,包括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的不少小流氓,都曾在这条路上留下模糊曲折的少年身影。
老皮被教导处推荐了。
上午,刺眼的阳光照在了办公室,身穿呢子大衣的教导主任说,这个皮润发同学,我曾打算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看看了。
身穿蓝色警服的工读学校的管教说,你把他叫来看看。
老皮来了,老皮又瘦又矮,像小偷儿一样缩手缩脚地进来了,老皮的脸上泛滥着窗玻璃上反射的白花花的光辉,像是轰起了一窝鸽子毛,老皮眨了眨小眼睛,好奇地问,是不是进去再出来的人,什么流氓都认识,要是想收拾谁,谁就完了?
管教满意地点点头,这学生满脑子都是小流氓思想,就是他了!
教导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就是他了!
曾经喊老皮是傻B的同学们互相交流着,没想到唉,老皮进去了!
有的同学不无担心,老皮进去再出来,什么流氓都认识了,老皮要是想收拾我们,我们就完了!
嘴里咬着火柴棍的大高个许文强得知这一消息,他把火柴棍吐到学校大门口那条街上,在冬天的小北风里摇摇脑袋说,脑袋有病也能进去了。
老皮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