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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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翅膀的小飞象
我第一次注意到塔克，是在学校礼堂里，那天整个年级的学生都在排练大合唱。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大声唱着歌，只有塔克，自己一个人躲在小角落里，笑呵呵地看着大家。他的眼睛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简直不放过每一个在唱歌的人。
我真是纳闷了，他这是干吗呢？在看哪个班级的小姑娘漂亮？那他怎么不跑到操场去看高年级的女孩儿呢，她们总是知道怎么把自己装扮得更显眼。他是想把每个人的脸都记住？以前我在电视上看见过，有些父母会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办法帮孩子提高记忆力。可是记住大家的脸对他学习有什么好处呢？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年级主任突然大喊一声：“塔克，琴琴，出列！”
所有在唱歌的同学立刻全都停下了。我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用担心的目光盯着我看。我走出了队列，队伍那边的塔克也走了出来。
“大家都在专心练歌，就只有你们俩在东张西望！出去，罚站半小时，好好反省一下！”
唉，我们俩的认识真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头。我低着头站在走廊里，心里特别委屈。我哪有东张西望，我明明就只是看了塔克几眼。塔克才是真的东张西望呢。
我歪着头瞥了一眼塔克，发现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刚才，在看什么呢？”塔克问我。我还想问他呢，他倒先问起我来了。
“我才没东张西望呢，是你在东张西望来。我都看见了，一会儿我要跟老师讲。”我愤愤不平地说。
塔克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没东张西望怎么看见我东张西望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这个男生真是讨厌，我心里默默地想。真倒霉，跟这么讨厌的男生一起罚站。要是能跟班里最高最帅气的晨晨一起，就算是罚站也没那么难受了。
“别生气了，我给你讲点好玩儿的事儿吧。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吗？”塔克说。
我一下子好奇起来，但我还是没把头扭回去。
“我在看大家唱出来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哦。”
唱出来的东西？大家唱的不就是歌嘛，而且明明是同一支歌，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要在学校礼堂里集体表演的。我把头扭回来，看着塔克。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着兴奋的光芒。
“三班的林达，他的歌声是一条瀑布，每次一到高音部分瀑布就变成了大雨，噼里啪啦地四处乱溅，溅到地上就又变成了鹅卵石。一班的阿兰，她的歌声是一只大鹅，那只大鹅足足有一头小猪那么大，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随时都要栽倒在地上似的。二班的小珍，她的歌声是一段彩虹，在唱低音的时候颜色很模糊，声调越高颜色就越鲜亮。刚才唱高音‘哆’的时候，彩虹里的红色亮得都快把我眼睛闪瞎了。五班的奇奇，他的歌声是一堆我从来没见过的五彩玻璃瓶子，瓶子在一起撞来撞去，撞碎的玻璃碴子都堆得快跟他一般高了……”
塔克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听得完全入了迷。
“你很会讲故事，你要是把这些都写下来一定会有人爱看。”当塔克几乎讲完了整个年级的学生的歌声，我对他说道。
塔克摇了摇头，“不，不是故事，我只是给你讲我看到的东西。”
“看到的？用眼睛看到的吗？你能看得到别人的歌声？”我惊讶极了。
“嗯，不止是歌声，只要是声音，我都能看得到。”塔克的样子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呢！声音怎么可能看得见？那你说说，我的声音是什么？”
塔克咧开嘴笑了，他把两只胳膊抬起来，在身体两侧呼扇呼扇地上下摆动，“一只很小巧的小象，粉红色的身体，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在你身边飞来飞去。但是你生气的时候除外。你生气的时候，小飞象变成了暗灰色，翅膀也不见了，鼻子僵硬得像我妈的晾衣杆。”
如果是别的男生说我说话的声音像一只小笨象，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但是听塔克这么说，我却觉得又意外、又惊喜。
我在脑袋里勾画着这样的一副场景：一只只粉红色长着翅膀的小飞象围绕在我的身边，随着我说话声调的高低而翩翩起舞，甚至翻着跟斗，或者原地转圈儿。
“你们两个，跟我去办公室！”年级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吓了我们俩一跳。
我们跟在主任的身后往他的办公室走。我心里想，一会儿我得问问塔克，主任的声音是什么东西。我猜想，是一只尖嘴猴腮的大猩猩，要么就是尾巴叮咚作响的响尾蛇。
“小飞象，你好，我叫塔克。你也可以叫我笨鸟。我就在你隔壁班。”塔克压低声音，怕被走在我们前面的主任听见。
我笑了笑，也压低了我的声音说道：“笨鸟你好，我是小飞象。你知道我在哪个班。”
一动不动的冰山
自从认识了塔克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声音都是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样子的，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到。虽然我也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但是现在我有塔克。
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不停摩擦着地面的声音，是列队前进的仪仗队，稀里糊涂地演不好任何曲子。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是无数小星星挤在一起相互碰撞，闪着耀眼的光芒。电视机里发出的人说话的声音，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爷爷，他手里握着拐杖，动不动就抬起拐杖来敲你脑袋一下。
我和塔克在夏天来临之前的每一天，都在学校和回家的路上四处跑跑转转。塔克会给我讲每一个他能看到的声音都是什么东西。我就用塔克告诉我的事情，编成一个个好玩儿的故事讲给他听。他总是说我讲的故事比他看到的还有趣得多。
因为我每一天回家都比前一天更晚一些，妈妈有些生气。她警告我放学以后不许再玩儿到那么晚才回家。
我很难过地把这件事告诉塔克。塔克眨着他明亮的大眼睛，很不明白地问我：“小飞象，你妈妈为什么非要让你那么早回家呢？”
“因为我要早点回家练钢琴。”一说出口，我心里就觉得委屈起来。
塔克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一点了。“你叫琴琴，还会弹钢琴，真厉害。”
我撇了一下嘴，说：“我妈妈会弹钢琴，我爸爸也会弹钢琴，所以我还没出生呢他们就决定叫我琴琴了。”
塔克问我：“那你喜欢弹钢琴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塔克又问我。
我喜欢做什么？我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头子儿，一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喜欢听你讲你看到的声音，也喜欢给你讲故事。”
塔克笑了起来。对了，塔克还没有告诉我，他笑起来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刚想要问他这个问题，塔克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小飞象，我想看你弹钢琴！我想知道你弹出来的琴声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兴奋起来，我也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把塔克带回了家。
妈妈见到我带了一个男孩子回家很惊讶，但是一听说我是带他来听我弹钢琴的又高兴起来。
坐定在钢琴前面我开始紧张起来，有些后悔把塔克带来看我弹琴。万一我弹钢琴的声音非常难看呢？万一跑出来的是一只大灰狼或者一个瘸腿老太太可怎么办？那塔克一定会笑话死我的。
“快开始弹吧琴琴，还磨蹭什么呢，先弹首你最拿手的《献给爱丽丝》给塔克听！”妈妈在一旁催促我。
没办法，这馊主意也有我的份儿，既然都让塔克坐到这儿了，总不能撵人家走。这首曲子我都快弹了一百万遍了，闭着眼睛都能弹下来，应该不会砸锅的。于是我鼓起勇气，开始弹奏起来。
一首弹完，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让我弹下一首。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塔克，发现他正看着我笑，我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我的琴声也不是很难看嘛。我索性放开胆子又弹了几首。
直到我弹到快吃晚饭的时间，塔克才告辞要回家去。我连忙跟妈妈说我要送塔克一段，跟着他一起出了家门。
“快点告诉我，我弹琴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是粉色小飞象，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一出家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塔克。
塔克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我。我发现塔克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脸上刷白的没有血色，白得像冬天的雪地。
“你怎么了，怎么打颤儿呢？”我很奇怪。
“没事，我稍微有点冷。”塔克说。
“我家没开冷气啊。”我更奇怪了。
塔克看着我说：“我看到一座冰山。我本来以为之后会变成别的，可是还是冰山，一动不动的。所以我看得身上有点发冷。”
我一下子愣住了。一动不动的冰山？看到都会让他冻得浑身发抖？这就是他看到的我琴声的样子？塔克这么说简直伤透了我的心。亏我还那么高兴地给他弹了那么多首曲子。他是个大骗子！他肯定一直都在骗我！
我转头就往家里跑，一边跑泪水就一边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根本顾不上塔克在身后不停叫我。
那之后我再也不愿意跟塔克一起在学校里玩儿，或者一起回家了。一开始塔克还经常跑到我们班门口叫我，或者放学后等我一起回家。但我一次都没有搭理过他，看到他就像看到空气一样。
于是塔克就不再找我了。
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这让我很伤心，我没有可以讲故事的人了。
但更让我伤心的是，我的好朋友说我弹琴的声音是一动不动的冰山，看了就让人发冷。我实在是无法原谅他这么说。
笨鸟的世界
儿童节到了，整个年级的同学都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准备参加全校的大合唱表演。列队的时候，老师让大家按照大小个儿站好，好在台下看起来整齐一些。我看到塔克故意使劲儿往我这边蹭，想要站到我身边来。我就拼命往旁边躲，不想挨他太近。
但是我躲了几次都被老师喊住了。我个子太高，站在女生队伍里就高出一大截来，特别显眼。老师最后把我安插到后排的男生队伍里，我扭头一看，塔克正在我身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装作没有看到他，把头扭到另外一边去。
轮到我们年级上台表演了，大家都紧张兮兮地小跑着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唱歌。塔克忽然侧着头低声跟我说：“小飞象，你想不想自己看一看大家的歌声？”
我愣了，自己看一看大家的歌声？
音乐声响了起来，整个年级的人都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唱起歌来，歌声比我们排练时还要响亮。
塔克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但更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猛地出现在眼前！
三班林达歌声里的瀑布，正水珠四处飞溅；二班小珍歌声里的彩虹，耀眼得让人头直犯晕；五班奇奇歌声里的五彩玻璃瓶子，拼命撞在一起碎成了碎片。还有快速旋转的大风车，在它周围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旋风，把别人歌声里的东西都卷了进来；有晶莹透亮的水晶天鹅，骄傲地仰着脑袋不愿跟别的东西掺在一起；有破坏性特别强的大个儿铲子，恨不得把墙上的墙灰都铲掉一层下来；有一层包裹着一层绽开的烟花，像炮弹一样忽高忽低地四处炸开；有皱皱巴巴已经发黄的旧报纸，被大风车刮得左一道口子右一处裂缝……
所有这些东西交汇在一起，随着大家的歌声飘浮在空中，我简直都分不清哪个东西是谁的歌声了！我兴奋地跳了起来，想要大声尖叫，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憋得我满脸通红。
原来塔克握住我的手，就能让我也看到他能看到的东西。我又高兴，又有点生气。气他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紧紧握住塔克的手，贪婪地看着大家的歌声，一直到大合唱结束。
唱完后大家急匆匆地从舞台上撤下来，我还在用力抓着塔克的手。塔克对我说：“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玩儿？”
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话，就听见年级主任凶巴巴地叫住我和塔克。“塔克，琴琴，你们太不像话了！都正式演出了，你们两个居然还在东张西望！你们这是在给整个年级抹黑！给我到走廊罚站半小时，一会儿我再修理你们俩！”
我悄悄冲塔克吐了一下舌头，“笨鸟，原来年级主任的声音是一条大黑狗。”
塔克对我挤了一下左眼，“小飞象，欢迎你来到笨鸟的世界。”
我看见从塔克的嘴里飞出了几只棕褐色的小鸟。小鸟的尾巴长长尖尖的，虽然有翅膀，但是呼扇呼扇地就是飞不起来。它们排成队，前后左右地摇摇晃晃，摆动着笨拙的大翅膀横冲直撞。
“笨鸟，原来你的声音真的是笨鸟啊！”我叫了出来。
随着我的尖叫声，我看到几只粉红色的小飞象从我嘴里一下子飞了出来。它们一个个圆滚滚的，却比塔克的笨鸟飞得灵巧得多，轻盈地围绕着那几只笨鸟翩翩起舞。
“嗯，我没有骗你吧。”塔克看着我说。
听到塔克这么说，我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顿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同学们歌声里的彩虹、瀑布、玻璃、铲子，还有笨鸟和小飞象，都不见了。走廊里马上又变回到空空荡荡的了。
“可是，你说我的琴声是一动不动的冰山。”我低下头喃喃道。
“那是因为我不能跟你说假话啊。”塔克很认真地回答。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塔克是不会骗我的。但是冰山多可怕啊，比我能想到的大灰狼和跛脚老太婆都可怕一百倍。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我也想了很久，为什么你说话、唱歌的声音都那么可爱，可是琴声却是那样的呢？”塔克顿了一下，盯着我看，我抬起头看着他。
“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弹琴。所以你的琴声一点都没有感情，就像一座大冰山。那个不是你，不是真正的你啊。”塔克的声音很轻，好像怕再说错了话，惹我不开心。
塔克的话就像一把大锤子砸在了我的头上。对，塔克说得很对。我一点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直是爸爸妈着我学弹琴的。从我刚长到跟钢琴凳那么高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教我弹琴了。我一想起要练琴，脑袋、屁股和手指就一起疼起来了。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我的琴声才变成了大冰山。
“我不想再要大冰山了！”我叫了起来，“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爸爸妈妈太想让我跟他们一样做一个钢琴家了。”
塔克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没关系，交给我好了。笨鸟我啊虽然笨，可是好办法却特别多！”
寻找你的大草原
塔克真是个天才！那天，他又跟着我来到我们家。但是这次，他不是来看我弹钢琴的，而是来帮助我的爸爸妈妈看我弹钢琴的。
爸爸妈妈已经听我弹过无数次琴了，但却从来没有用塔克那样的方法看过，我弹的琴到底是什么样子。
塔克的左手牵着我妈妈，右手牵着我爸爸，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弹琴。当琴声刚刚响起，爸爸妈妈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声音的样子一样，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但是慢慢地，他们冷静下来了，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弹琴。
我弹完了几首平时他们最喜欢的曲子，回过头去看他们两个。我发现他们俩的身子都有点微微发抖。不用说，他们肯定都看到了我的大冰山了。
那之后，爸爸妈妈再也不强迫我练琴了。让我自己都意外的是，他们不再逼我，我反而有时会想要弹琴来玩一玩。但这样的“玩儿”，就轻松愉快得多了。
塔克说，我弹起琴来“玩儿”时，声音就不再是大冰山了。有的时候，那琴声是大榕树，树上叽叽喳喳乱叫的鸟儿们快成了大合唱。有的时候，那琴声是空旷无垠的大草原，上面奔跑着一群群的羚羊。
另外一件让我意外的事儿是，爸爸妈妈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讨厌塔克。他们像见到了金矿一样，说塔克是一个真正的天才，恐怕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个。他们非常欢迎塔克来我家做客。爸爸说，塔克虽然不会弹琴，但是都可以当他们的老师了！因为塔克可以看到他们琴声的样子，帮他们了解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就这样，塔克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间接改变了他的生活。还得多谢他，我们都做上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你要问了，那是什么事情呢？
塔克成为了一名非常厉害的音乐教师。他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是受到所有人喜爱的大音乐家。大家经常说，塔克可以让人们看到音乐里的美好。
至于我嘛，呵呵，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把塔克和我一起看到的，还有很多其他美好的故事写出来。我想让更多的人也可以看到我们看到的东西，甚至看到我们还没有看到的东西。
说到这儿，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别忘了，如果你看到了你的大冰山，可千万不能就那样继续下去哦。不管你身边有没有笨鸟塔克，都应该去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大草原啊！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