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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花坐着等人不是第一次,但她还像第一次等人那样愉悦之中,却夹杂着一丝焦躁不安。
一枝花坐着等人不是第一次,但她还像第一次等人那样愉悦之中,却夹杂着一丝焦躁不安。
她就坐在自家的沙发上饶有兴趣地品尝着上好的茶叶,她把茶杯缓缓地放在茶几上,茶杯通人性似的四平八稳地坐在茶几上。可一枝花生怕茶杯倒下似的,又用双手扶了一下,茶杯里刚续上的热水,手差一点儿被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好在水不是太热,一枝花并不在意,心里在想这茶叶真不愧叫一枝春,刚一沾唇就让人沉醉,茶好心情就好,但一枝花的心思真正不在茶叶上,她在等一个神秘人的到来。
开着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隋唐英雄传》,带兵的张士贵变着法地遮掩着薜仁贵的存在,不让薜仁贵出头露面。如果是爱护人才,留住人才,这倒可以理解,但他是想把薜的功劳归到自己女婿的名下,就有了心术不正之嫌。一枝花曾经赞扬过张士贵,觉得当官的就该有这两下子。但人家的功劳毕竟不是他女婿的,一枝花现在有点恨张士贵,因为什么恨他,她却没有充分的理由,所以就不怎么爱看电视节目了。她也知道,电视剧是文艺作品,不是历史,文艺作品和历史有很大的区别,区别在于艺术真实和事实真实。历史有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她无法考证,她现在宁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是因为她人是搞艺术的出身,容易受感染。尽管她不愿意看这档子节目,但她还是没关掉电视,屋里有个响动,以掩饰心里等人的焦躁。一枝花几次手里拿起遥控器,可摇控器在她手里就像交响乐指挥手里的指挥棒一样,只是在空中划过,她没法决定立即把电视机关掉,一任电视剧情无限发展,一枝花熟视无睹。
一枝花将紫陶砂茶杯盖子在杯沿上搓动出有节奏的响声,自己还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但随着茶香飘溢,她一边闻着茶香,享受神清气爽的感觉,一边啜饮。男人品茶,也许是一种幽雅的习惯;女人贪茶,却是一种怪僻,可一枝花得意这口儿,她已经到了用茶或咖啡提神的地步。
说到茶饮,一枝花就想起十多年前她在剧团时的风光,想起去南方演出时所受的礼遇。那时的福建还刚刚开放搞活经济,他们剧团三十多人来到海边的城市厦门,演出的是在全省获奖的剧目《女儿河》。厦门的天是那么的蓝,山是那么的绿,水是那么的柔,一枝花险些做出要留在厦门的决定,因为那里的剧团正缺她这样的台柱子。但她想到封范,想到自己如日中天的剧团,她拒绝了人家的高薪聘请,一起和剧团回到了家乡。为此,封范把这件事汇报给文化局领导,文化局领导汇报到市政府。一枝花的先进事迹,在新闻媒体宣传,一枝花当年就被评为本市的劳动模范。也就是那一次她开始养成了饮茶的习惯,并且就认这个牌子,一枝春。每逢端起茶杯,闻着醉人的茶香,她会想到厦门,想到东海岸那个迷人的城市,她就有些后悔,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固执。那时剧团里一枝花演,一支笔编,还有一个人导,剧团里的人背地里叫他们三套车。那个导演就是现任的文化局长封范。一枝花本来指望着和封范有戏外之戏,怎奈老天没给她机会,封范偏偏娶了他的同学一枝花的姐姐。因为封范,一枝花冷落了自己的初恋,伤透了一支笔的心。
剧团的演职人员闲下来的时候,一枝花身在剧外,心绪烦闷,她喜欢唱苏联歌曲《三套车》,那份男性歌手的苍劲悲凉,让一枝花用女中音拿捏得恰到好处。也就是这个时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支笔是她忠实的听众。一枝花唱这首歌时候,一支笔呢?并不走近一枝花,只是远远听着,听一枝花的韵律,听一枝花的心声。一枝花泪水涌出,一支笔也低低地哽噎。一支笔深知一枝花的痛苦,可一枝花并不理解一支笔的心思。一支笔心知肚明,即便一枝花圆不了她的爱情梦,自己的爱情也不会梦想成真。他和一枝花只是黛玉和宝玉,一对爱情的可怜人,有缘无份。
封范高就了,那时的一枝花已经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走出了爱情的阴影。作为局长大人的小姨子,一枝花软磨硬泡,求情进了文化局的办公室。然而,事情并不像一枝花想象的那么简单,当初她演戏的时候和封范合作得那么出色,但在文化局里的合作,却不尽人意。背地里一枝花哭过几次,常常揉着原来好看的现在红肿的眼睛去答理工作,可她搞不准是那方面出的问题。她越是想做好这项工作,这项工作就越是出现问题。一枝花想进步,但就是无法进步。有时她把问题归结到运气上,有时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想过之后她不得不排除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人在迷惘中徘徊,无法自拔。一枝花一干八年,工作没有任何起色。有时,一枝花不自觉地想到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道白:八年了,别提他了。一枝花此时的心境,要比《智取威虎山》中的人物小常宝心里忧伤百倍。
封范在局长的任上原地踏步八年。
也许是生活的单调让他感到寂寞,也许是失落人生的感悟,一次封范和要好的朋友喝酒,问起工作的秘诀,人家说你那么大的文化局要有一个摆弄文字材料的高手替你说话,不然你低头拉车不看路,没人知道你的工作成绩。封范嘴上说:我升到这个位置已经是超过我的期望值了,只要干好工作,升不升职无所谓了。
朋友知道封范的性格,就说:别跟我说你满足的话,其实你心里想什么骗不过老朋友,照我说的去做,你肯定有进步。
封范不想升职那是瞎话,没有一个像他一样有水平有能力的人在一个任上一干就是八年,任劳任怨。他能不想升职吗?可朋友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并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个蹲在毛坑里不拉屎的小姨子,进来写材料的年轻人快到一个班的人马,却让她有没有理由都挤兑走人,以至于有活没人干。
封范心里越想越憋屈,当初让一枝花进机关是想自己有个心腹人,也好了解手下人的具体情况,帮助自己驾驭全局。可一枝花凭着自己是文化界的名人,还有和他的特殊关系,所作所为恰恰影响了自己的管理。回到办公室,借着酒劲让人去叫一枝花。然后,自己就坐进办公桌后高大的椅子里,手不自觉地碰到自己的腮帮子上,觉得自己胡子已经几天没刮,本来是想早晨刮来着,但司机去接他上班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他没顾得上刮,现在觉得这胡子肯定影响他的形象,他想起身要走,避免更多的人看见他邋遢的样子。在剧团的时候,他没注意到这一点上,那是个业务部门,注重的是能力。在机关里就不一样了,有天大的能力,没有一个好形象也会被人看不起。他正不住地摸着自己的胡子,嘴上念叨:“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显出后悔难耐的样子。
一枝花开门走进他的办公室,清楚地看见封范的手,转身出去,从附近的超市买来了刮胡子刀递给封范,封范心里对一枝花的气消了一半。拿过刮胡子刀,起身就在办公室的墙角脸盆近前开始处理脸上多余的部分,他做得很认真,不想留半根长的在脸上存在。刮得差不多时候才想起叫一枝花来干什么,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怎么把写材料的一个一个地都给我弄跑了呀,是想武大郎开店吧?”
一枝花听封范不对劲,就生气地说:“是我撵走了他们?一个一个牛逼哄哄,他们不走,就得我走,我过去在剧团扛大梁的时候你只字不提,现在我没用了你瞅我不顺眼!”
封范心里一动,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放下刮胡子刀,口气再次缓和下来,可还是虎着脸说:“这回我让你找个对心思的写材料高手,再给我撵走了,你也卷铺盖走人。”
一枝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抹了一把脸上残存的泪水,想想这些年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自己争强好胜,可毕竟机关不比剧团。干演员她有实力,做机关干部她永远都是外行,只会说不会写就等于一个人缺了一条臂膀。来了会写材料的年轻人,她又怕人家受宠取代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年轻人面前耍性子,给人家小鞋穿。没法合作,人家自然就走了。那时一枝花想到的是高兴,是她期望的结果。现在不行了,封范想到的是工作,她不能依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封范离开这个机关,她肯定没有依靠,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如果保证自己现在的位置不发生变化,就要自己思想先发生变化。多控制自己的欲望,多想干好自己的工作。如果过去她的行动还停留在想法上,今天封范的训导不能不让她有所行动。看看自己倾心多年的姐夫动真格的,就决定开始行动,完成使命。
一枝花放下茶杯,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找到过去演戏时的心里感觉,自己不自觉地哼着戏里的戏词和唱腔,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一枝花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飘出她的居室,无端地照访邻居的家生活,一枝花意识到自己过了那个浪漫的年龄,这样进行下去,只能落个被人笑话的结果。一枝花极不情愿停下,也就在此时,她听到楼道里有人走路的动静,她等待的人真的是来了。一枝花心里兴奋,她先打开屋门,不一会儿,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走进客厅,一枝花疯狂地跑上前抱住一支笔,很想昨日重现。可一支笔却心如枯井,波澜不惊。自从封范当了局长,一枝花进了局长办公室,一个市级小剧团已经难以应付千变万化的大市场,三根柱子撤走了两根,一支笔书生意气,感觉独木难支,无力回天。眼瞅着开不出工资,演职人员各寻生路,只有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团长留守看家,他也乐得清闲,在团里利用自己文学的功底不写剧本写小说,一支笔不仅是编剧,现在是全国小有名气的作家。在这之前,一家杂志社的主编朋友想要一支笔调动工作到杂志社去抓业务,不知什么原因没动。就在一支笔在家等消息时,一枝花死乞白赖地找他,而且非要在她家里见面。一支笔本想不来,对于一枝花的邀请他觉得奇怪,却又找不出理由拒绝。一支笔得体地挡过一枝花的热情,然后不请自便地坐在沙发上,看了看一枝花的家,认定这是个单身的家庭,也许这也是因为封范的原故,一枝花至今没有嫁人。
一枝花说完找一支笔来的意思,一支笔还抱着自己的身架不同意。一枝花费尽了口舌,终于说动了自己的旧日情人,就是说,一支笔答应一枝花调任文化局,让他做什么,一支笔并不介意;他也没问,一支笔心里有底儿。一枝花带着笑脸到封范跟前汇报,高兴得封范一拍桌子说:这能人就在眼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于是连忙命一枝花快点儿让一支笔走马上任。其实,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剧团是文化局的下属单位,用人就借调过来,一句话的事情,不用马上就办繁琐的人事关系。也许是命运的巧合,让三个有缘的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原来剧团的一支笔,现在成了文化局的一支笔。
一支笔天生务实,本来想着好好干下去,封范与他师兄师弟相称,不会亏待,但那个一枝花已经不是昔日的一枝花,一支笔担心,时间长了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就想起了杂志社那档子事,人家应的是副主编,他年龄越来越大,过了就没这么好的机会。连忙打电话问主编说定的事情还办不办,一支笔自打主编跟他说过调转的事儿,他却从来没三番五次地催主编急着要办调转,事情就拖着没办。这么一催,主编不好意思,就加快了办事效率。主编走的是组织程序,派人到文化局人事科打听情况,人事科说这人来的时间短,你找他的顶头上司一枝花。来人真就找到一枝花说明来意,一枝花就跑到封范的办公室说,他自己想走,不是我挤兑的。封范说:故伎重演,人家要走,你傻了吧?封范无意中想起对付来人的办法,和一枝花说,你就说他是傻子你们也要啊?
一枝花回来一说,果然让来人犯疑。来人回去交令,那主编并不是好骗的角色,训斥说:人家蒙你也信,你听说过把文字玩得那么明白的傻子吗?搞创作的都是高智商,你直接要他的档案。
来人打电话给文化局人事科要档案,回电话的经过几个人,最后还是一枝花:你不是傻子吧,你们怎么盯上傻子不放了,傻子也要?那人一听,再说下去自己真就成傻子了,赶紧放下电话。
事情好像不了了之,一枝花心里喜不自胜。有一天,新到任的市委副书记命组织部的副部长打电话找封范谈话,组织部副部长雷厉风行,电话打到办公室,正是一枝花接听,电话音质不好,那副部长的声音像极了杂志社的人,我是组织部,找封范到市委谈话。一枝花听成是找一支笔谈话,你杂志社拿组织部说事,就说:组织部咋了,傻子你也升他的官吗?部长问:你是谁。一枝花啪地放下电话。副部长马上上楼汇报,跟书记说:这口碑不错的封局长并不像我们掌握的情况那样,考核还是放一放稳妥。也就是这个时候,杂志社决定一支笔人先到杂志社上班,然后再补办调转的事情,主编说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
封范盼了很长时间,该提的都提了,就他没动静,便四处打听,知道了事情的原因,加上一支笔的事也让他心烦意乱,回到办公室找到一枝花大发雷庭。你这张破嘴,吃错药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看你不是傻子,是更年期!一枝花捂着脸哇地哭出声来,委屈地说:我是吃错药了,这药方是你开的,我只不过是学舌的!
封范无语。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许多事情上,错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