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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背后的丝丝悲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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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朵花微笑》选自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这位自称“农民”的寂寞写作者自1998年出版这本散文集后,便引起国内文坛的强烈反响,其散文及评论文章也被各人知名报刊纷纷转载刊发。2001年4月他因“具有难以重复的特殊品质,同时也很可能达到了作者自身经验资源的极限”而荣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被人誉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散文家”。不管这种定位是否恰如其分,但他在散文中流露出来的质朴、真纯情愫的确使我感动、震撼。读《对一朵花微笑》便是如此。

对一朵花微笑

刘亮程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别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乾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这篇散文在行文结构上并没有特别复杂,先写“我”在山坡上想心事,并由此带出对另一次“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的回忆,再写自己在这荒野里的一些所见所感。

文章开头将草的花开联想到“笑”,这在写作上叫“移情”。“移情”就是作者赋予自然景物以人的行动性格、生命及思想感情。这种表现手法在诗词中较为常见的。杜甫因为自己伤感时势、痛恨离别,于是有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样的佳句:欧阳修写闺怨,“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在泪光莹莹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样难以避免被抛掷遗弃而沦落的命运;写梅花,“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当寒冬逝去,春光遍野的时候,梅花却独自隐逸在万花丛中发出欣慰的欢笑。而刘亮程的诗性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你看,蓦然回首之间,成片的绿草全开花了,遍地是花,连绵不绝,这是怎样的一个生机场面呢?他面对这个世界时那么自然,那么欣喜,觉得一回头,所有的草都开花了,而且像是被一个“笑话”所惹笑的。整个世界都以美丽和谐的方式,包容在作者心中。满地的花对他笑,他觉得也应该对它微笑。同时,那一滩草好像懂得了“笑话”的可笑之处,为什么是“笑话”而不是别的?什么样的笑话?这就吸引你读下去。

但是,作者故意不语,只交代了自己所处的情境,“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想什么呢?又设了一个扣子,仅指出这是一种“奇怪想法”。然而花草们却仿佛通其意,“觉得好笑”,接着借“笑”而写花的情态,开朗者,含蓄者,羞涩者,甚至带些神秘者。而“我”也似乎领悟了花的笑意,禁不住笑起来,由“微笑”到“哈哈大笑”,将花草置于与自己平等地位,开展一种心神交流。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为作品鲜活朴素的语言、独特的视角而感到惊奇。

如果只写到这一次自己在山坡上想心事,那文章内容必然是单薄的。于是他又穿插了另一个回忆,即“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显示了他一贯与大自然亲近的姿态。那种生命力充沛的“墨绿墨绿”与四周的“枯黄野地”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对比”很重要,既突出了自己的喜爱,又带出下面对草“墨绿”的原因的追溯,并引发了他对生命的深沉思索。 “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生命的一次丰盈,需要漫长的等待。草与人一样,也经历了多年的饥渴。作者不说自己的等待,不说自己的饥渴,而用托物言志的手法,寄情思于草的命运,融入了自己对生命的体验,蕴含着丝丝悲慨。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而“我”呢?连像牛那样“扑过去,猛吃一顿”都不可能,只能满足于“睡一觉,做一个梦”了。

但即使这样,作者认为“草木青青”应是“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的一种愿望的实现,哪怕是“一小片”。继而提出了一个疑问:“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这里行文上有个巧妙的跳跃,就是又同到上文的把草作为一个平等的对话者,一种有生命的东西,从而感悟人跟这些自然物的关系,反思自己的生命状态。人的自我意识在忙碌和饥渴的过程中僵化了,被许多事情埋没了,使得人忘记了自己的微笑。但“我”却有“人”的意识,又固执地要让“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他要求自己跟大自然进行一种交流,那朵花正在对人的整个世界微笑,那他也应该对整个世界微笑。

读到这里,我们才恍然大悟,前文提到的作为山坡上的“心事”,原来是作者期待着劳忙半世之后的对收获的期待,使“我”陷入了一个生存的漩涡里,失去了生存的本意,甚至没有了自我意识,因而像是一个“笑话”,这又

怪谁呢?所以在草木而前,“我”在自嘲,那些草“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而花草的笑其实是很善意的,因而是那么的开朗和自在,也让“我”感受到了生活中本该就有欢乐与笑声。所以,我的笑虽与花草的笑有很大的区别,但“我”因他们的笑而笑,实际上是对麻木了的生存的复苏的笑。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人一旦从自然界中脱颖而出,拥有了自我意识,他就应该自觉地以最大的善意和最美的微笑,面对这个造就我们并养育我们的世界。

作者说:“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这句话富有暗示意味。“我”好像走进了草的世界。他们是多么的坚韧和顽强,又是多么地深沉和静默啊。他们根本不企求什么,如果生活有了一点滋润,他们就顺从而自然地蓬勃而热烈地生长起来。可是处在“暗无天日”的没有了自我意识的人真的能走进草的世界吗?不能。所以“我”感到,“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我”尽管可以努力地使自己像草那样“栽”在土地里,却并不能感受到草的真正的生长,根本无法获得他们的生存体验,因为“人”无法知道“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因为人深埋“在自己的事情里”。所以,理解草又是那么地困难。而真正的微笑,对草的平等地自由而畅快的笑是没有的。我们似乎可以明白作者为什么在开头“哈哈大笑”了,他在笑人的劳忙的悲哀和功利思想,笑人浮在生活和大自然的表层的尴尬状态,流露出一种难以根除的无奈。

阅读花草就是阅读自己;与大自然的对话就是与自己对话。文章结尾说,“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人只知道劳忙,还单纯而麻木地期待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而所谓的“美好前景”,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可就在这样可悲的生活过程中,人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包括对处境艰难的坚韧,对喜悦到来的恬静,坦然面对生命的气度等等,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对人的生存意义的艺术思考,它从本质上颠覆了现代人的生存价值。

对一朵花微笑,却引申出人不如草的生存状态,这种微笑的背后却是一种沉郁悲凄的情韵,震颤着人们的心灵。

李锐说,真是很少读到这么朴素、沉静而又博大丰富的文字了;韩少功说,我多年来想写的一种文字,被刘亮程写出来了;林贤治说,关于乡土的散文,……集中于写一种哲学,一种心理文化,刘亮程是独步的;甚至徐怀中也不惜笔墨:你可以列举出你更为喜爱的多少位散文作家,可是你举不出有哪一位和刘亮程相仿佛……

刘亮程的这篇散文为什么能给人以深刻启迪和震撼心灵的力量呢?

我认为这首先来自于他强烈的生命意识。他以自己的本体生命直接面对自然的启悟,独自去获得大地的灵性与神性。他赋予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以生命的意义,在他的文章巾,人被还原到应有的位置,与万物朝夕相处,息息相关。他说:“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他还肯定地说:“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他常常站在人的角度揣度自然万物,也常常站在自然万物的角度揣度人。他对自然与生命的感悟是那样独到、纤细,这使这些文字就像大地上生长出来的生灵,有了生命气息,因为它们本身就渗透着生命的意识。正是出于他对大自然万物的丰富体验和真诚情感,对生命的忧患意识和尊严维护,他指向内心归宿的文字才有了一种透明得看不到底的深度。

其次,他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和理解隐蔽在感觉化的表达之中。他没有枯燥地说教,你读起来感到从容,却仿佛有一种磁力在吸引着,然后逐渐地使你的凝结一一解开,可以说是十分巧妙的。他通过生动的细节来写自己的感悟,使自己个性化的感觉对象化,物化,你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却又摆脱了一般性的象喻、托物言志的窠臼。《对一朵花的微笑》中他也用了拟人化手法,借花草写人,但你又发现他把花草当作对话的对象,试图实现相互理解和沟通。他在虚与实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他对细节进行陌生化和虚化处理,他的散文语言饱含着情感,是智慧性的,是美的。读后,我们无法不惊叹于他对事物细致入微的观察、来自生命的刻骨铭心的体验和丰富的想象力,让我们想起庄子的虚构想象,屈原的浪漫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