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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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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好远惠真就听见笑声。在院子里面的梧桐树下面,玉莲背对着大门,和另外三个女人坐在根雕茶几的周围,她们笑得身体打颤,仿佛蓬勃的蘑菇从树根处往外蹿。

“什么事儿那么高兴?”惠真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门进去。

她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笑容还挂在脸上,但错愕之际,原本的开心快活瞬间凝固了。

“——回来了?”玉莲笑了笑。

惠真注意到,她不光搽了粉,还涂了睫毛膏和唇彩。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泡泡袖的碎花连衣裙,显得俏皮年轻。

惠真微微鞠躬跟各位阿姨们打招呼问好,“老远听见你们笑——”

“超级无敌炸——”一个男人端着碗,用身体顶开房门口挂着的细竹丝编的门帘,从房间里面出来。

他早就不年轻了,但一副十六岁少年的表情,腰间围着玉莲的围裙,头上还扣了个纸袋,纸袋上面印着几个墨绿色字:美滋美味。几个女人加起来快二百五十岁了,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看一眼惠真,又憋住,喉咙间叽里咕噜的。

“这是惠真。”玉莲站在那个男人和惠真之间介绍说,“这是——朴叔叔。”

“朴永浩。”他走过来,步子有点儿大,双手捧着的阔口碗里面,堆得小山似的炸虾片落叶似的掉落了几片。

女人们大惊小怪起来,在茶几上面挪动茶壶茶杯,空出地方让朴永浩把大碗安顿好。

“我去给你拿茶杯。”玉莲对惠真说。

“我去搬椅子。”朴永浩也转过身去,他三两步就赶上了玉莲,伸手替她掀开门帘,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先后消失在门帘后面。

惠真打量一眼茶几上面,吊炉花生,绿茶瓜子,切成麻将块大小的西瓜,还有刚出锅的这碗炸虾片,家常,热闹,喜庆,茶是她送玉莲的正山小种,沏得浓浓的,酽红如酒。

朴永浩搬了藤椅回来,玉莲把惠真专用的杯子拿了出来,帮她把茶倒上。

“玉莲天天惠真惠真的,今天看见真面目了,”朴永浩说话的口气很熟络,“果然是花朵妈妈生出来的花朵女儿。”

“你嘴上抹了蜜啊?”玉莲瞪了朴永浩一眼。

朴永浩一本正经地看着玉莲,“你怎么知道的?”

几个老太太笑翻了,玉莲也绷不住,笑起来。

惠真看着他们桃红柳绿的说笑,眉来眼去,栈道已经是明修,不知道陈仓是不是也暗渡了。

“从来没听你提过啊,”他们离开后,惠真问玉莲,“天上掉下来个朴叔叔。”

“什么天上掉下来?”玉莲瞪了惠真一眼,“没礼貌。”

“那哪儿来的?”

“——师范学院的教授,刚退休,我们老年大学书法班的同学。”

玉莲背书似地说完,径自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收进托盘拿回厨房里去洗,惠真把剩下的盘子碗摞起来,用纸巾清理了一下茶几表面。

茶几是十几年前爸爸做的。这个老树根有几百年了,混在一堆烧柴里面,被惠真爸爸二十块钱买回来,清洗,阴干,找木匠剖平桌面和根脚,打磨塑形,最后刷漆,一遍又一遍,漆干了打磨,磨光了再刷漆,折腾了三个多月。

“谁说朽木不可雕也,”茶几完工后,惠真爸爸得意至极,“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惠真爸爸最后的那个月,执意从医院里搬回家来住,每天中午两三个小时,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藤椅里面晒太阳。他瘦得皮松骨突,面色灰黄,除了胸口残喘的一口热气,与枯木无别。

第二天下午惠真又回家。

玉莲在穿衣镜前试衣服,墨绿色的运动装,别致的地方是领口,墨绿里面翻出绛紫衣领,袖口处也有窄窄一溜绛紫呼应,像烹饪时吊鲜的调料,让暗沉的衣服有了生机、添了雅趣。

“老年大学校服?”惠真往镜子里面看,嘿嘿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操作台上,两个小盆扣着盖子,她掀开看,一盆是和好的面饼,一盆是馅儿料,肉泥,虾泥,青菜末,黑木耳末,葱姜末,摆放得整齐考究,金木水火土。

看这阵势,是动真格的了。

惠真胸口一时梗住。昨天夜里她几乎整夜未睡,翻来覆去的,把修彬都吵醒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把她搂进怀里,咕哝着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终身大事啊。”惠真很恼火。

“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不用你管。”惠真挣脱开修彬的搂抱,去客厅里面坐着,灯也不开,在暗涂涂的光影中间,惠真的内心变成了黑洞,放电影似地回放梧桐树下,玉莲跟朴永浩的言行举止,眼神微笑,光灿灿的阳光下面,情感颗粒摩擦撞击,火花噼里啪啦地跟午后阳光碎末融为一体。每回想一遍,惠真内心里的黑洞就更扩大一些。天快亮的时候,她蜷在沙发里面,抱着垫子睡着了。等她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条毛毯,看了一眼表,修彬早就上班去了。

“好久没吃饺子了,”惠真拿水壶接水,烧上,拿了个苹果,边吃边回到玉莲房间,“你听见我肚子里馋虫叫啦?”

玉莲换了条连衣裙,是以前惠真给她买的名牌,颜色灰里藏金,没有款式却特别显瘦。午后暖橙色的光线把房间变成了灯笼,玉莲站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收拢拧紧,盘成发髻,这一刻,时光温情脉脉,赋予玉莲一股暗哑的,老首饰般的光辉。

惠真爸爸刚过世的那两年,玉莲也像老照片里的女人,不过却是黑白照,标准像,长冬短夏,她裹着惠真爸爸老旧的蓝色棉袄,在藤椅上从早坐到晚,没有表情地望着某处,坦然接受时光之蚊的噬嚼。有阵子她喜欢自言自语,惠真问她说什么,她要么恍若未闻,要么愣怔怔地看着她,反问,“我说什么了吗?”

那阵子惠真每次回家,都觉得房子和院落里面,流荡着股阴气。她劝妈妈把房子卖掉,买个楼房,或者索性搬到她那里去住。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是你爸的东西,”玉莲淡淡一笑,“卖给谁?”

也是从那时候,惠真开始“玉莲”“玉莲”地对妈妈直呼其名,她直觉地认定,名字就像一个咒语,能把某某妻子,某某妈妈的壳从玉莲身上剥掉,把她从故人旧事的泥淖中拽出来。

玉莲骂她没大没小,爸爸一走,跟妈妈蹬鼻子上脸了。但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惠真逼着玉莲参加老年大学,各种协会,每个季度一次的“夕阳红”旅游团;她每周拉着玉莲逛街买衣服,去饭店吃饭,偶尔还看场电影,甚至也开玩笑让玉莲谈个恋爱什么的,被玉莲在脑壳上面轻拍了两巴掌。两个人越来越不像母女,越来越像姐妹。直呼其名也变得自然而然,而且变成玉莲朋友圈里的一桩美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