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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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说，十六岁的我是个笑容很淡、没有眼泪的安静女孩。

七月，我在网络上与焱相遇。

八月，我们在无数个黑夜、早晨不停地交谈，用键盘，用笔，用电话，用短信。我想，或许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变得滔滔不绝的。她在电话里唱歌给我听，开心地给我讲很多故事，我还听到从她家传来的洗碗声、流水声，她轻微的咳嗽声。

九月，我手中轻轻躺着焱给我的第一封信。

十六岁的我们同样是寂寞的，一起等待着温柔的王子出现，把我们捧在手心当宝贝，当小公主一样疼爱，即使我们只是两个略显狼狈的灰姑娘。

那时候我们看不到未来。我们开心地把它想象得如同童话世界般精彩，约定高考结束后我们要收拾好行囊，里面装上我们所有的小幸福，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我们的奇妙旅程。我们说好要去凤凰，那里有吊脚楼、青石板、漫长的雨季，是可以让心情归于平静的地方；我们说好要去丽江，那里有水仙鲤鱼的美好传说，有纳西族女子的美丽身影；我们说好要去的布达拉宫，那里有转经筒，我们可以为深爱的人祈福。

可是现实的生活总是漫长得让我们看不到尽头，总让人怀疑一切是否真实。偶尔我会拍着桌子发泄，说过完高三我就老了，垂垂老矣。旁边的毛毛总会笑我，很宽容地笑，他总是能够容忍我的胡搅蛮缠。一天，我正在对他讲我最好的朋友晓萌，忽然听到教室外面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子，穿着T恤和牛仔裙正对我微笑，不是晓萌是谁？我惊喜地跑过去抱住她。她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正在和别人说她。她告诉我要转学过来，我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我们终于可以在一个学校了。

那段日子我简直好像被幸福浸泡着一样，我们每天一同上下学，一起吃饭，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讲我们喜欢的书籍和电影。晓萌怕我不吃早饭，每天早晨都会买好送到我们班来。每每这时，总会招来很多羡慕的眼神，让我欣喜自己被她这样宠溺着。

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滑过，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毛毛每天都会向我报告今天距离高考还剩多少多少天了，说得我一阵心惊。

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和毛毛做了一个迷你型的高考倒计时表。是用一张淡绿色的随意贴弄的，中间写上“距高考还有××天”，两边各写一句励志的话，边上再点缀一只卡通版的小猪，因为毛毛说他最喜欢猪。我喜爱极了这个倒计时表，无论座位换到哪里，我都坚持要带走它。

一模二模的成绩逐渐出来，我们也开始在理想和现实中徘徊。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北大的校门的确够艺术，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那里感受高雅的。僧多粥少的尴尬让我们逐渐放弃自己心中固守的理想。毛毛也悄悄放弃了那个羞涩的梦，曾经托我打印的高悬墙上的大学校名也悄然移至桌下。他说过一句让我很伤感的话，为了高考，能放弃的我已经全部放弃，不能放弃的也已经放弃……后面的话没有说，但我全都明白。为了这座独木桥，我们早已迷失了自我。

只有晓萌是特别的，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点高考的阴影，她依旧逃课去网吧看新上映的电影，依旧和各色的朋友奔跑笑闹。考试和成绩对她的打击总是短暂而毫无力道的，班上那种长吁短叹的气氛也无法让她消沉。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好像丢掉了周围所有的烦恼，可以尽情放纵一下。有时候深夜下了自习，我们会一起去离学校很远的一家云吞店，我们在寒冷的夜风中坐在街边，吃着滚烫的云吞，我听她扯着嗓子吼：“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里满街跑……”偶尔会有错觉，感觉时间在那一刻忽然停顿了，被拉伸，行走缓慢起来。

焱还是会寄信给我，长长短短的，告诉我发生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那一封封信，是我宝贵的礼物，每一封我都仔细收藏。那些信，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给我带来了最大的安慰，心烦难过时总会习惯地拿出来看上一眼。

周围听到的所有讨论都和高考有关：练习，周考，月考，第n次模拟，分数，排名，一本还是二本，参考资料，高考志愿……不绝于耳。有时候就会想，我们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现实了呢？毛毛偶尔会哀怨地说，万一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啊？周围一片哗然，你都考不上，谁还能考上呢？我笑笑，没关系，你考不上帮我卖菜去。妈妈总是说，考不上大学又怎么了，要是大家都考上大学了，那谁去拣垃圾，谁去卖菜啊。每次都说得我哭笑不得，可妈妈说的也挺有道理，即使考不上大学，也不至于要寻死觅活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很糟糕的消息。理科班里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听从医生的劝告休学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顿时就愣住了，然后就开始感觉难过，为她，也为我们自己。毛毛说，等高考完了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要是疯了，你以后就不要理我了。我说，怎么会？至少我也得把你送到二院（本地的精神病院）吧。哎，对了，你还没去过二院吧，让你进去好好参观一下。他很无奈地笑。是啊，除了笑，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焱的信越来越少，与晓萌相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唯一可以常常相见又可以常常交谈的就是毛毛了。不过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会在课间的十分钟抓紧时间睡觉。看他趴在桌子上，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我就会想到那个睡美人的故事。有时候我就会去摇他，这么宝贵的时间用来睡觉，太浪费了吧。喂，不要睡啊。他总是疲惫地挥挥手，别闹了，我很累。我便不忍心再打扰他。

我已经训练到一躺到床上，不到两分钟就能立刻入睡。早上去上学，路上黑漆漆的，路灯都还在亮着，其他人也都在睡觉，可我们得赶早到学校早读。每次看着空旷而漆黑的天空，我总是难过得要掉眼泪。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还是，只是为了理想的生活而必经的一条道路？

黑板上已经开始挂上倒计时表了，我不禁开始怀念我那个卡通版的小猪倒计时表，它应该已经被扔到垃圾篓里了。这或许是我这一辈子中对一分一秒逝去的时间最为关注的一个时期，每一天墙上新换的数字都在提醒我：又一天过去了，高考离我又近了一天，我手中的日子又少了一天。猛然发现，倒计时竟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情。或者说，光阴的流逝是最让人惊惧的。

那天心中明明算好还有十二天，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倒计时表，却让我惊呆了，倒计时表上清楚地写着：11。然后听见同学发牢骚说谁这么烦人，撕倒计时表还多撕一张，吓我一跳。的确，也吓了我一跳。

教室里的气氛也变得伤感起来，每个老师进来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这是我们上的最后一节课了。曾经我们以为无比遥远的6月6号终于如期而至了，每个老师也都照例祝我们高考取得好成绩。这样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对老师们来说也都再熟悉不过了，我想，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会不会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又送走了一届。

考前校长来做动员，让我们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说一中的文科是很强的，因为我们的学生很好，老师也很好，最关键的是我们进行的是“魔鬼式的训练”，即大量地练题。听到那句“魔鬼式的训练”时，心中一阵惊动，原来这样就叫做魔鬼式的训练了，一切都过去时再听到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六号下午我去看了考场。进了学校，看到四楼的一间教室门上贴着“3”，这就是我明天和后天的考场了。这两天所受的关怀和祝福特别多，家人亲戚自不必说，连妈妈去买衣服，卖衣服的阿姨问过我在哪个考场考试，一定让我去她家吃饭睡午觉。连扫大街的老奶奶都嘱咐我千万别紧张，涂答题卡时要千万小心。公交公司也开了“高考直通车”，免费对考生开放。

七号，进了考场。等待考试开始的时候心中思绪万千，忽然想到一本叫做《北大小说坊》的书，那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女生写的小说。在每一天单调重复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开始变得淡漠而麻木，面对求学啊，升职啊，只会冷眼旁观。只是偶尔看到一些男生和他们的小女朋友亲密地坐在一起，内心便有所惊动，可最终也不过恶狠狠地说一句话，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此刻，我突然有点解嘲似的想，高考也不过如此而已。

确实，这一年365天，就是我们在蛹茧之中痛苦地成长，而高考这三天则是破茧而出的时刻。只是飞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还是一个未知数。或许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或许只是一只平凡的白蝴蝶，但经历了这般辛苦的成长，每一个破茧而出的蝴蝶都应该是骄傲的。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答案的那一天，晓萌拉着我在操场上奔跑，我们一起扯着喉咙吼，裂帛一般的声音响彻整个操场，很快被漫长的夜色所淹没。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哭哭笑笑，我们是如此歇斯底里。下自习的学弟学妹进进出出总会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则饶有兴趣地来猜测他们的年纪。我说表情欢快的一定是高一的，他们刚刚进入高中，还怀着小孩子甜美的憧憬。晓萌说，面无表情的一定是高二的，我们高考结束明年就轮到他们了。

结果出来了。毛毛考到了北京，晓萌为了自己梦想中的大学，决定复读。她说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不后悔，甚至不给自己留退路。我想起那时候，曾经和焱约定要一起离开。可是，最终我还是留在了西安，而她也会在江西念大学。为什么我们的抗争总是毫无力度？

报纸上报道了一则消息，有一个女孩子去年高考失利，今年复读一年又没考好，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妹妹为了救她也丧了命。我愣住了，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身影，我记得她常常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裙，昂首挺胸地在校园里行色匆匆。可是这个夏天过后，她却消失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出现。我看着那些她的衣裙划过的地方，没有泪水，却只觉得冷，彻骨的寒冷。

时光像一条河，跨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再无回转的余地。我们曾想过高考后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等着我们，其实却不是那么回事。等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