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水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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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有些暗，有些暧昧，像日本的颜色。于是，就想到了那个被大海包围的国家，想到那个以葡萄酒为题材的遭停播的电视剧。
一
2009年1月开始，每周二晚上十点，日本电视台就会播一部电视剧，名字叫《神之水滴》。
才播了５集，收视率创日剧新低，就暂告停播了。神之水滴这个名字，是指电视剧最后要出现的那瓶伟大而神秘的葡萄酒。停播了，这颗水滴就挂在空中，无地可落。
飘在空中的水滴，没有归宿，也没有名字。只有落下来了，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比如可以叫雨，可以叫泪，也可以叫葡萄酒――神的水滴。
电视剧是根据同名漫画改编的。那部漫画的命运与电视剧却是大相径庭，大卖特卖，红透东瀛。据说，日本葡萄酒专卖店的酒单上，过去只标注品酒大腕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er）的评分，现在会加上该酒出现在《神之水滴》第几页。据说，该漫画推出后，日本最大葡萄酒销售商打破了历年销售记录。据说，全日本航空公司为此更新机上酒单，增加《神之水滴》提到的酒，以满足乘客需求。还据说，企业高管的文件包里，几乎都有这本被视为葡萄酒必读工具书的漫画，以使自己不被时尚潮流推到沙滩上。
电视剧停播了，漫画系列还没出完，据说要等出完，还要5年。我等不了5年，其实1个星期也等不了，因为《说吧》交稿的截止时间已经过了，还没想好写什么。
我正在家里守株待兔，这颗水滴，伴随着窗外飘过的暧昧天色，落到了电脑屏幕上。
提起葡萄酒，人人言必称法意西，或者漫不经心地加上美澳新，再或者宽宏大量地加上智利和南非。日本？日本有葡萄酒吗？
看了《神之水滴》，正如里面那句诗意盎然的话，“喝下去的瞬间，印象却突然改变了，就像是背对着自己的少女转过头来。”
二
片子像单宁比较强的酒，有些涩。
连人物的名字都这样。男主角叫神，三个字我只认识第一个字。第二个字刚在网上遇见过，是个挺好听的网名，的发音和意思挺好，都是笑。其实它也是个和制汉字。第三个字嘛，看起来是汉字，可翻遍汉语词典也查不着，其实该翻日语词典，也是日本人造的和制汉字，这种字，日文里也就百来个。倒是电脑输入法里都有。在网上，看一位博主煞有介事地说，各位坐好了，听老师教你们读这个字，这个字念 di，水滴的滴。当时我就笑喷了。没文化，这个字读 na 好不好，水滴的意思。水滴如下雨，就成了，挺浪漫。所以，的粉丝，管他叫小水滴。
我有些喜欢这些名字，喜欢，喜欢。片子里还有一些不错的名字，比如远峰一青，雾生凉子，还有紫野原雅，都是看起来舒服、说起来上口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看电视，对故事不太在意，喜欢看这些鸡毛蒜皮。
还有一个鸡毛蒜皮。漫画和电视剧的作者亚树直说，他是在喝了一瓶DRC――罗曼尼-康蒂（Domaine de la Romanee Conti）之后，才开始对葡萄酒感兴趣的。
这个皮毛，有些贵。一瓶康蒂，新酒也至少几千美元，年头稍好些，就得上万美元一瓶。嗯，不要说亚树直，这样的酒，估计谁都有兴趣。
只是竟然我还没喝过。说不定，《中国葡萄酒》的读者中有好客君子，看到这儿会说，葡萄酒专栏作者没喝过DRC，怎么混的。来，邀你喝一杯，咱们兄弟把酒话康蒂。
那我就继续在《说吧》里守株待兔了。
三
据说，不，这回不是据说。据考证，中国人9000年前就能酿葡萄酒了。别不相信，是在河南省舞阳县贾湖遗址考古考出来的，比公认的葡萄酒诞生地小亚细亚地区还早。9000年的葡萄酒啊，比你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年纪都大。
其实也不算太早。人类都出现500万年了。
9000年前，冰都开始化了，美丽的冰期即将结束（我曾经希望生活在冰河时期，那一定是个纯洁世界），人类迎来了翻天覆地的新石器时代。
9000年前，社会还是母系的（有些困惑，后来就是父系社会了吗，感觉女人一直比较牛啊），女人穿得很暴露，作威作福，当家作主说了算。
9000年前，巴基斯坦牙医都用石头当牙钻了，而且不用麻药。
9000年前，人们打猎打烦了，第一个农夫出现了。学者给他起名叫纳吐夫，还把种麦子称为农业起源、农业革命。其实，无非是有些游手好闲之徒，每天啃着野猪肉转悠，闲得无聊就种些东西玩儿，就像八旗子弟提笼架鸟斗蛐蛐一样。结果一不留神种出了粮食。
实际上，第一个农夫应该叫玉蟾岩，中国人早在12500年前就在湖南永州道县那个叫玉蟾岩的地方种出了水稻。既然可以种水稻，当然也可以种葡萄。正好，9000年前，陶器也被发明出来了，酿出葡萄酒就有东西盛了。并且，那时候中国人已经会说话了。有种说法，除了汉语，其他语言都是在距今1万年之后才出现的。品尝葡萄酒，光摇头晃脑是不够的，需要借用语言表达。
可以想象，9000年前，皓月当空（那时的月亮可能比现在皎洁），先人们穿着用骨针缝制的皮裙，端着谷穗图案夹砂红陶罐盛着的葡萄酒，用抑扬顿挫的古汉语说：好酒兮好酒！葡萄苍苍，水滴为霜。桃之夭夭，兰花复桂芳。
与中国有这么久的酿造历史不同，日本葡萄酒来得比较晚。在不同的文明发展中，制陶术通常晚于农耕术。日本却是个例外，1万多年前，日本就有陶器出现，是世界上最早产生陶器的地区之一，而农业却姗姗来迟。日本也有自己的葡萄品种，比如甲州种。却迟至19世纪70年代，日本才刚刚有了自己的葡萄酒厂。从日本的葡萄酒酿造历史来说……也罢，好像还谈不上历史。
然而，得承认，日本人喝葡萄酒水平比咱们强。一来喝得多。他们人口比我们少很多，可葡萄酒进口量名列世界第十，亚洲第一；二来也会喝。在神之水滴这个片子中，可见一斑。
开始的画面，是神之父神丰多香去妻子墓前凭吊，他在墓前放了一瓶酒。镜头给了特写（每逢重要的酒出场，片子都会给个特写，打出酒名字幕，像是教科片），是一瓶李奇伯格堡（Richebourg）。
那时还不懂酒，他不满地对父亲说，忌日也用酒？下次请你带花来。说完把酒砸碎了。他后来知道了，父亲不仅带来了花，而且带来了一座花园。
李奇伯格堡酒庄紧邻罗曼尼康蒂，一部分被康蒂并入，行内人的评价不亚于康蒂本身，R.P 给过97分（1999年）。有人说，饮一次李奇伯格堡，对个人来说，是一个事件。这酒香气饱满浓郁，飘散开来，尤如百花盛开。
看下去，类似令人赏心悦目的专业细节比比皆是――酒厅里，桌布全部是白色，以衬托酒色。杯子都是中规中矩的郁金香形。单柱脚的冰桶台。专放瓶塞的碟子。所有人端杯子和醒酒器，都在底部。酒侍使用酒刀，娴熟潇洒，刀转瓶不转，正反各一刀。
仅这些细节，就把我牢牢按在了屏幕前。
四
日本人之所以崇尚葡萄酒，与文化有关。
日本文化，是一种善于把别人东西变成自己的文化。日本从中国老祖宗那里学习的东西不消说了。近代以来，日本开始转向西方寻找文化奶妈，而葡萄酒文化的主要源自西方。因此，爱屋及乌，葡萄酒在日本比中国流行，是很自然的事情。
如今，日本每年11月要举行隆重的葡萄酒节。现实生活中，企业 CEO、中产阶级和时尚人物，都把葡萄酒视为国际社交的重要语言、高级社交圈的入门券，参加各种葡萄酒培训班，提高自己的葡萄酒知识和鉴赏能力。
一般来说，外来文化总会有些水土不服，生出一些混血儿来。日本人酷爱洗澡，街头可见投币式淋浴箱。1991年阪神大地震，震后调查问灾民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结果不是粮食、衣物、药品和住房，而是不能洗澡。日本是个温泉国度，当葡萄酒遇到温泉，双方一见钟情，弄出了个红酒温泉浴。红酒倾入水池，男男女女边洗边喝，不知喝的是酒还是洗澡水。葡萄酒与日本电子产品结合，就开发出一些便携装置，随时随地教你如何品酒，如何摇杯，还可以提供一大堆唬人的葡萄酒术语。用在化妆上，就开发了红酒面膜。用于饮食，就流行洋葱泡红酒，治疗老年痴呆症。
葡萄酒瓶里有花香，果香，也会有岩石土壤味道。但如果飘出洋葱的味道，适合搭配这款红酒的佳肴，应该是煎饼卷大葱。
一片土地、一条河孕育的植物、动物和人，相互之间，有着隐秘的自然联系。生蚝适合配法国人喝夏布利（Chablis），腊八蒜适合配北京人喝二锅头。对日本人来说，适合配着生鱼片喝清酒。
酒是会说话的，有各自的酒语。葡萄酒的酒语，类似英语，是一种世界语言。还有一些酒，是特定环境下培育出来的，它只说方言。
比如绍兴黄酒。绍兴黄酒是一种好酒。它说的是吴语系太湖片临绍小片的绍兴方言，外人听起来像是听越剧。越剧从当年的走乡串村落地唱书的小歌班，逐渐扩展成为了大剧种，但大体还是栖息在江南一隅。外人听越剧，清悠婉丽，极具地方色彩，好听是好听，就是听不懂唱什么。
古越国南山北海，兼有鉴湖之水，酿出的黄酒澄黄清亮，也很好看。不太熟悉黄酒的人，刚开始会以为它是醇厚朴实的大叔，转瞬又觉得它像温柔婉转的江南女子。初饮顺口平和，几杯之后方知内含锋机，此时醒悟已晚。
绍兴方言十里不同音，绍兴黄酒也是唱腔复杂的越剧大师。
五
清酒也是一种好酒。清酒在世界上也不流行，因为它说日语。这与葡萄酒不同，葡萄酒貌似在说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但它表达的东西，大多是人类普适的，比如生命，比如过程，比如个性，比如爱情。
而清酒说的最多的，是暧昧。与清酒这个名称，恰成反衬。
无色透明的酒，通常是烈酒，所以国人把烈酒统称为白酒。清酒很透明，看起来应该很烈，有些伏特加的意思。其实它只是穿了个马甲吓唬人，酒精度大多在15度左右，比啤酒、米酒略高些，与葡萄酒相近。
清酒清爽甘洌，一幅很纯很天真的样子，其实是种假象。君不见日本小酒馆里，常有东倒西歪哭哭啼啼的人。就如单纯清丽的女孩，最容易使心怀叵测的男人放松警惕，以为容易上手。到头来迷迷糊糊一头栽在石榴裙下，女孩冷笑一声，绝尘而去。
一般来说，酒或者适合加热喝，如中国黄酒；或者适合加冰或者冰镇时候喝，如威士忌、啤酒。而清酒，既可以在隆冬时分，加热到45℃，用猪口小瓷杯浅酌慢饮；也适合在炎炎夏季，用专门的冷酒具，再加上冰块，暗爽一把。
清酒的这些好处，非日本人难以领会。日本人讲究的，正是那种欲说还休的暧昧境界。
在这种境界里，强调精雅，朦胧，回味悠长。精雅，需要既夺魄，又要冰清玉洁。有前者而无后者，是个妖精；只有后者而少前者，是位神仙。无论妖精还是神仙，皆非人类。
朦胧，就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就需要一不是一，二不是二。
回味悠长，就如花只是花蕾，还没开放，无味可回；花全开了，韵味尽失，离残败也就不远了。花看半开，是恰到好处的审美情趣。
这些分寸，很难拿捏，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清酒是用日本的大米、水和方法酿造的，日本人喝清酒，每一口都听得到日语的声音。无论他们是在巴黎、上海还是圣地亚哥，一口清酒下去，就会漂洋过海，回到富士山。
清酒最古老的品牌白雪，名牌月桂冠和菊正宗，都采用日本最知名的大米品种山田锦。白雪用的水是宫水，白鹿清酒用的也是西宫名水。御代荣则坚持用四国最高峰石槌山的流水酿造。
至于清酒极品大吟酿、吟酿，不但精选上好日本大米，还进一步取其米芯。所谓米芯，是把米粒外层磨去一部分。吟酿要磨去40%，大吟酿是50%，只取每粒精米中的精华。这样酿出的酒，真正做到了清澈如水晶，也算是追求境界的极端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