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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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几乎每年都会回到上海，但是关于上海的记忆似乎终止于童年，终止于上个世纪，很多过去的事情必须间隔足够久远的时光，方可叫做回忆。每一次的离开，也并无特别的想念，只有在一些午夜时分，在梦境中醒来，才会有一些淡淡的惆怅。个人的记忆片断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个的人和老宅子，在我看来，人和建筑环境一起构成了一个城市的灵魂。

祖父毕生做科学研究，兴实业以救国，家教亦甚严格，闻达于一方，在津沪均有家业。上海的老宅位于五原路228弄，往来的多有各界的名流，可惜我出生太晚，大多无缘得见，多是从上一辈口中辗转得知。看得见的是二楼客厅摆放的一架钢琴，因外婆与傅雷的夫人朱梅馥是同窗好友，所以舅舅姑姑们从小就和傅聪一起学琴，不过最后都成了爱好而非主业。而我这一辈的小孩大多生于70年代，五六个孩子无非是天天拿着玩具，举着手枪，从弄堂口跑到弄堂尾，再从隔壁弄堂钻出来，或者自一楼爬到三楼，再从木扶手上滑到一楼，周而复始，童年的时光就在这么简单重复的快乐中过去了。现在这些兄弟姐妹们，都届而立之年了，分散在欧美京沪，天各一方，各自演绎着自己的人生故事，每隔数年，方可在上海一聚。

一个好的城市应该有自己的鲜活的街道生活，那些僵直宽阔的马路极易使身处其中的大人小孩冷漠而心性粗鄙。记得小时候的五原路是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各种商品一路排开，热闹得很，小孩子是不懂得脏乱的，越闹猛越是好白相。我至今相信，小孩是天生有灵性的，两三岁的时候，挑西瓜是我的特长，其时，人比大西瓜也高不了多少，不用弯腰，伸手一拍，便知道甜不甜，从不失手。后来年岁渐长，反而不那么灵验了。

祖母过世以后，老宅也就转手他人，原来因为祖辈健在而聚拢一起的家族也就变成了散居于各个楼盘中的小家庭，气氛也由此淡了许多。即便如此，我仍然看重家庭给予我的心灵的出身，在这个纷繁杂乱的世界中，虽需一刻不停地蹒跚行走,却可以简单应对复杂，出世入世都进退有据。可在红尘之外，看万水千山，面对刻意小资和香车美女，总可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物质丰富的年代，内心的自由反倒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有时会很怀念那个健康的八十年代。

外婆也是出身于显贵的人家，一次偶然看到她结婚时的照片，在我十几岁刚开始懂得异性美的内心是颇为震撼的，照片上的外婆一如奥赫本那样美丽经典的容颜和气质。三十年代上海滩的照相，化妆功力完全可以让现在的顶级婚纱店关门歇业。流行时髦在经典永恒面前实在是无地自容。

外婆有四个姐妹长年住在安福路的一个老宅中，每年的假期我们这些孙辈都会过去拜访老人，其实对小孩来说，不如说是一次新奇的探幽。安福路老宅较少男人的身影，更无青壮男丁，只有一个做了半个世纪的女佣和喂养的两只猫。花园里种满各种奇花异草却无人打理，颇为神秘，我们都不敢踏足，现在想来似乎总是有一种幽怨的气氛。几位姨婆有的终生未嫁，耄耋终老；有的丈夫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有的几十年与女友同居一室，却连名姓都没留下，放到现在不知会被冠以什么样的时髦称呼，却不知当时有怎样的哀婉曲折的故事。在前后的年代中，人性何其的相似，不同的只是时光的轮回，往事已远，恍若隔世。人类在很多事情上是只有发展没有进步的，比如说我一直追求的感情和艺术，绕了一个圈子回来，发现不是回到了原点，就是没有终点。在我这一代开始领悟人生的时候，祖辈大多已故去，所以会很羡慕乡下的人家，四世以至五世同堂，真是种简单的幸福。

八年前，在上海再次遇到了前女友，我们的故事并不发生在上海，送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彼此的老家居然只隔一条马路，吻别之后望着弄堂口消失的身影，那一刻的心情不免低落起来……然而一转身，看见路旁一个个窗口透射出的光，看到那些温暖的灯……忽然觉得明快起来，一切的流逝也是一种美，时间会风化建筑，带走一个个人，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唯有青春明锐而无伤，生活只是简单到需要那么点勇气罢了。

所以，我总喜欢每次关上车门的那一刻，转动钥匙，点火，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