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老师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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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楚是第一百零几次，魏斌在这条傍晚的路上走着，脚上的球鞋破旧不堪。
“球鞋当然是越脏越好看了。”闻佳仿佛就在身边说出了这句话。他们曾经是那样合拍，会异口同声地说出同样的一句话。
好比，“我最喜欢的超市上海为什么没有呢?是?……”
“7-11。”闻佳就会抢着回答，魏斌就会很懊恼。因为他们都太想让对方知道“我真的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我要比你先说出来。可是现在闻佳再也不会着急地对着他嘟嘴巴了。17岁，魏斌就知道了“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当他察觉到闻佳对他不再那么热情的时候，他索性也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没有去问为什么，就这样渐渐僵持到了哪怕座位只相隔一个走廊，他们也可以互相不看对方的眼睛一一后来，魏斌上课的时候基本就在睡觉，下课时甩甩书包就走了，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睛看除了墙壁黑板之外的任何事物。关于他的变化全班同学从头到尾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巨大的秘密，他们不关心一个成绩始终徘徊在下游的学生到底有没有在课堂上睡觉一一只要他不打呼。
魏斌当然不会。实际上，他是一个很有腔调的男生，除了肮脏的球鞋之外，他穿校服的样子很有型。有时候他想想周杰伦的性格也不过如此。“你的皮肤比我的还好唉。”闻佳曾经这样近距离地感叹过，他们差点就此在教室里失去了自己的初吻。差一点而已，如果教室里不是坐满了同学，他们很显然会故意让自己失控。
魏斌也没有朋友，他不需要。也不是说没人靠近过他，比如小胖，但是他对朋友啊青春这样的词语完全没兴趣，他刚一出生就老了。魏斌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在这条僻静的马路上，一个笨拙的女人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二十多岁的样子，日系打扮，穿高跟鞋，抱着一大叠书，却突然滑倒在马路边。魏斌连笑都懒得笑―下，就从她身边走过了。没想到“高跟鞋”的声音却跟上了他，“同学，同学……”
“也许是在叫我，也许不是。那我就当不是好了。”魏斌继续拖着步子回家，直到那一只手不客气地拍上了他的肩膀，“同学，你耳朵不好使吗?”她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
“你干吗!”魏斌很不耐烦地甩开了她的手。
“我以为，我以为……”老女人脸很红，仔细看，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不不不，我还年轻，我不要老女人。魏斌自言自语，然后大声吼了回去，“我不是聋子，你是笨蛋吗?”
“喂，这位同学，用不着这样吧。我问你，刚才我滑倒，你怎么都不帮我―下呢?你们老师怎么教你的啊?”
昏倒，这个老女人很龟毛。“死了。”
“什么?”她又一脸懵懂了。
“我说老师。”他说完就想赶紧回家吃饭。老女人又抓住了他，指指他的校服，“你是桂巷中学的吗?几年几班的?小朋友怎么说话的啊!”
“我不是小朋友，我几年几班不关你事。”魏斌今天说了很多话，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上一次说这么多话，还是和闻佳一起吃麦当劳的时候。
老女人偷偷地清了一下喉咙，“我要隆重地向你宣布，我是你们桂巷高三(2)班新来的语文老师。不管你是哪个老师的学生，我都有义务教你――当旁边的人摔倒的时候，作为男生你应该礼貌地伸出援手。”老女人说完趾高气扬地走了，高跟鞋在脚上还是很不安稳。
一看就是自以为多么伟大的人民教师。魏斌心里并不渴望这样的热血教师。但是，高三(2)班听上去为什么这么熟悉?
等魏斌反应过来老女人就是接替怀孕的语文老师的新老师，已经是吃过晚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听到高三(2)班这个词语都相当陌生，他没有集体的概念。他一点也不想面对高考，所以上午他都在家睡懒觉，然后下午在课堂上继续睡觉，哪一位老师站在讲台上对他而言并没有本质区别，当然，他在主观上会更喜欢那些讲课声音轻柔的老师，这样比较有助睡眠。
他翻出了好久都没有用到的课程表。
“明天上午第二节就是语文课，去看她怎么样出丑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
等魏斌进教室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他脸有一点红，看来天天迟到的人有一天准时了也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啊。笨蛋老师倒是迟到了，魏斌扫描了―下她的脚下，她今天还是很聪明的，穿了一双球鞋来上课。
但还不是迟到了?果然是笨蛋。
“上一次你们老师讲到什么地方了?”她突然发问。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叫唐冰，暂时接替怀孕老师的位置，不过估计她也做不长久，夏老师生好孩子，还是要回来上课的，那时他应该已经毕业了。毕业，好遥远的词语，其实应该很快吧。
“魏斌，你来告诉我吧。”
魏斌站起来，但是他不会回答。只好斜斜地站着，假装自己要睡着了。
“是第27页。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她似乎偷笑了―下，这根本就是蓄意的报复。
魏斌沮丧地坐下。唐老师开始讲习古文，她讲课的方式倒是和她的人一样，蛮好笑的。魏斌第一次觉得，语文课也不是那么枯燥。他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在课文下面划了线，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个，他立刻懊恼地丢下笔。
下课了，拖着步子去了语文组，却发现她一个人在发呆。
“喂，唐冰。”
“叫唐老师!”头上遭到一记暴栗。
“好吧，唐老师。有事?”
“把玻璃擦了。”她丢给他一张帕子，他以为会是罚写作业，罚背古诗一类的活计，他已经准备好一百元钱让小胖替他写，但是他竟然得到了一个体力活。“这个”
“叫你擦你就擦，有点男人的样子。”她说话很不客气。擦玻璃和男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本质联系，她还真爱乱联想。不过身材高大的魏斌还是一步就跨上了窗户，唐冰竟然在一旁激动地拍起手来，“好棒哦，以后班级运动会我推荐你去参加跨栏吧。我们学校可能就这样红了吧。”
“谁要参加什么鬼跨栏啊，我不要当刘翔。”说完，魏斌竟然自己先笑了。唐冰也跟着笑了，“魏同学，看不出酷酷的你，脸皮还挺厚的。”
这女人还真不像老师，应该有很多学生喜欢吧。
她走到窗子边和他说话，“我昨天看过你的作业了。你的作文写得很不错啊。”
“我才写了三行字你就知道我作文不错啊?”魏斌瞪大了眼睛，双手不自觉有点不好意思地去抓抓脑袋，缓解这句久违了的来自老师的夸奖。但是，他立刻发现现实对自己相当不利，因为他是在窗户上，虽然是二楼，摔下去也会骨折吧。
他等待自己缓慢地下降，却发现时间好像凝固了，人在突然出事的情况下会觉得时间很慢吧。闻佳说她喜欢的明星杨丞琳有一次从楼梯上滚下去，就觉得我怎么还没有滚到头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但魏斌并没有掉下去，他发现自己还是稳稳地抓住了窗户的栏杆，好像是一阵风把自己托了起来，这么说未免有点不负责任，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他恍惚了，看见唐冰的手牵着自己的衣角，只是一个衣角
而已。
“你把我拉起来的?”话还没有出口，唐冰就抢着说，“小心点啊。多亏你抓得牢。”然后她就站到办公室的门口去了，好几个学生陆续过来找她，他们有说有笑的，看来大家都被她迷住了。
后来，他知道很多关于唐冰的事情。他知道她一到学校就被男老师暗中评为了教师之花。他看到她很喜欢模仿女学生穿衣服假扮年轻，老买一些有小熊的牌子。他甚至知道她没有男朋友，可见学生的八卦能力也是很强的。
“学生食堂的红豆面包很好吃呢……就是抢不到。咦，魏斌同学，你好啊。”
唐冰一边和数学组的“恶霸老师”八卦，一边还是瞄到了准备溜着墙角走过的魏斌。他没有和她说话，急切地跑了。不过也暗自感叹这位老师的交际能力，就连“恶霸老师”这种食古不化的老头子居然也能搞定，还和他谈论什么红豆面包之类的女性话题，如果班上的同学看到这一幕想必会非常吃惊。但魏斌已经习惯了这位唐老师总是出格的举动，她有时候甚至会和他一起回家，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充满了童年记忆的马路也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过了三个路口之后他们才会分道扬镳。本来魏斌是想让妈妈给自己买一辆吉安特的，但是现在他又不是很想要了。
唐冰会在路上有意无意地给他讲一些语文知识。他知道这是在给他上小课，但也未免太不加掩饰了一点。也可能，是的她掩饰能力太差了。
但是他竟然觉得，很受用。也许是孤单太久了吧。
临到下午第四节课的最后，魏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饿，这个时候他通常是不会饿的。但他想，也许，我应该去食堂买一个面包。下课铃打响的时候，他活动了―下筋骨，就随着学校抢饭的千军万马，一起冲到了学校食堂。感谢上帝，红豆面包还铺陈在柜台里，等待被一抢而空。
“我要一个……不，还是两个吧。”
“到底要一个还是两个。”食堂阿姨凶悍地看着他。排在后面的同学开始起哄，“快点呀，我们要吃刚出炉的。”
“两个，两个吧。”魏斌接过红豆面包，立刻被诱人的香味吸引住了、这大概是桂巷中学除了上海状元之外，唯一驰名的东西了吧。难怪很多学生都不吃饭，要来抢红豆面包。他当场吃了一个。
“吗买两个啊。”一会自修完，回家就可以吃饭了，魏斌不喜欢吃学校的饭菜，难吃至极。
“多出来一个，我又吃不掉，只好给她。”自我安慰之后，魏斌觉得自己紧张得要死。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语文组的那片阴影之中，瞄了一眼。吃饭时间，里面没有人，门虚掩着。
他走进去，把红豆面包丢在唐冰的位置上。心虚地跑了，那一刻他气喘得厉害，出门碰到了前来送作业本的闻佳，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魏斌赶紧逃走了。
“谢谢你啊。”傍晚回家的时候，唐冰又很突然地冲到他面前。
“什么。”他还想继续装蒜，但是脸却陡然地红了。
“红豆面包啊。”
“呃，哦，嗯…酒窝不错。”鬼使神差地，魏斌说。他觉得自己真该死，为什么要提她的酒窝，这样也未免过于暧昧了一点，真尴尬。
“笨蛋!老师这是米窝。”唐冰很愤怒地纠正，说到“米窝”这两个字，她脸上的漩涡会更深，“如果是酒窝的话，位置也不对。你看老师这个就在嘴角边，只有左边有，而且还很小，就像一粒米，笑的时候会出现，哭的时候也会出现哦。”
“管你的。”脑子坏掉了吗?
“真的是米窝啦，很多人都不认识。不然，罚你写米窝一百遍。”
“不要。”
“好歹我是你老师，你能不能尊重一个25岁的人啊。”唐冰脱口而出，又赶快改口，“不对，是23，你们上海人真讨厌，喜欢说什么虚岁。”
她还真是有趣。魏斌又笑了，不过他可没有什么米窝。
魏斌觉得生命又一点一点地回复到了自己身上。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他总能够看到唐冰的身影。如果他不是17岁，他会以为自己正在恋爱。可是，闻佳还是那么让人心痛，尤其是她选择了隔壁班那个只会打架斗殴的杰生。少女漫画里流行的好斗学生依旧还是那么受欢迎，但是魏斌感觉自己渐渐站在了温暖的阳光下。
他想好好的。因为妈妈自从看到他每天早上不再睡懒觉都去上课的表现后，似乎也年轻了好几岁。
他躲在学校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自在地吹着风。可是声音，却偏偏要飘进这个角落里。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迟早也是和我在一起。”
“我害怕，我年纪还小。”
“都17了，不小了。”
“我真的害怕啊。”
是闻佳和杰生的声音，是不是上天注定要让他们好死不死跑到这个角落里。但杰生似乎要来硬的，闻佳的声音听上去很不愿意。魏斌听得心头火起，他还是不能真正地置身事外，不是吗?更何况这是闻佳。
他突然冲了出来，和闻佳的泪眼对了正着。他看见杰生正扳着闻佳的肩膀，要强迫她。
“你住手。”
“我管教我女朋友，关你什么事情?”杰生更嚣张地把手措在闻佳身上，闻佳低低地摇了摇头。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说，你不是已经有那个女老师了吗?”杰生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挺成熟的吧二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和学生妹不一样啊。”
“轰――”一记拳头赫然印上杰生的脸颊，魏斌是真的生气了。闻佳见状害怕地跑开了。他和杰生顿时扭打成一团……魏斌虽然身材高大，却也吃了不少亏，但他没有退缩。杰生倒是一股劲上来之后，身体突然软绵绵的了，他也毕竟不是真的好斗分子
阳光下，两个少年打斗得正酣。
后来当他们都站在教务处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头上都挂了彩。杰生这个号称自己是真正的男人的人，突然反咬了他一口，说是魏斌无缘无故向他挑衅，他不得已才出手。魏斌觉得自己变得不会说话了。当他听说闻佳证明了杰生说的是事实的时候，他的心里一阵难过，却又突然轻松了。就当是欠她的吧，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学会了用唐冰那一套该死的好人理论。
但是校长很生气，虽然他知道唐冰有去校长办公室帮他解释，他知道校长也知道杰生是一个比他更烂的人，但是他们家很有势力不是吗?魏斌的妈妈不过是个工厂的会计。
也许会被开除的吧?班主任一脸铁青地通知他，让他明天来接受处分。
明天?这一天的放学路上，他甚至没有“巧遇”唐冰。
魏斌抱着缠着绷带的头，坐在家门口的路灯底下，他不敢回去再看妈妈的脸。他真的有努力过，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不是吗7闻佳不相信他，唐冰……
远处，有人隐隐约约地走过来，魏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冰。”魏斌凝视着她，“或者唐老师。”她一定是从班主任那里问来了地址。
“无所谓，都行。你好不好?”她又看穿了他的心事，语调难得地温柔，魏斌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下、―下、又―下。他怔怔地不说话来，但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的力量不够了，我不可以改变太多，我，我要回去了。”
“什么?”魏斌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没事，我不会有事情。”他望着她的眼睛。
“总之，我要回去了。”唐冰对他展开一个笑容。手指却轻轻地戳了―下他右边的脸颊，“再见了。你要好好的啊!”那一瞬间像是有温暖的电流传过来，使得魏斌的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蹦出了“再见”两个字。唐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魏斌在心里喊道：回头，回头。
就在她要消失在拐角的地方，她真的回了―下头。那一刻他觉得，她很像说出“7―11”的闻佳。他知道自己要勇敢。虽然他并不了解，老师在这个时候来有什么现实意义，但是他终于知道，这世界上，有人是相信他的。
所以，他一定要勇敢。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现在了教室，但是却发现，同学们并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而发生任何的改变。该上早自修的还是来得很早。不爱学习的，依旧在睡觉。
魏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班主任进来了。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就要宣布了吗?我真的会因此而离开学校吗?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几乎想冲上去询问班主任了。就这样煎熬我吗?什么时候才放过我呢?
转头一看，闻佳却对他抱以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想她可能在感谢他，看来她终于想通了。但魏斌还是疑惑地看着闻佳，第二节课的老师已经走进来了，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可是，这不是语文课吗?
“唐老师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课?”魏斌压低嗓子问闻佳。
“哪个唐老师?”
“语文老师啊?”
闻佳白了他一眼，“语文老师不就在讲台上吗?你平时上课已经不认真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可能!”魏斌焦急地大喊了一声，台上的妇女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小声点，谢老师在看呢。”闻佳对他使了个眼色，就埋头学习了。可魏斌此刻的心情已经如一团乱麻，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闻佳都是一幅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情急之下他从自己的钱包内侧掏出了那张绝无仅有的合影，前段时间在办公室里唐冰拖着他让恶霸老师拍的，要求对着镜头一起说“田七”，必须露出森森的白牙。
魏斌却发现照片里自己的旁边站着一个巨大的卡通的kitty猫玩具，就是唐冰办公室里的那只!但是唐冰却在照片里失踪了!
他的脑子很乱。
下课了，他冲到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我的处分呢?”他几乎要拍办公桌了。“什么处分?魏斌同学，你发烧了吗?”班主任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一一他明白了，每个人都对他很好，可是唐冰不见了，就这样活生生地消失了，和处分以及大家的记忆一起。
魏斌颓然地走了，杰生生龙活虎地从他身边经过。他当然知道，杰生头上的伤疤也消失了。
可是，再也没有唐冰了。
没有红豆面包。
没有放学路上的小灶补习。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魏斌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冲进男卫生间，企图用洗手池的水声，掩盖住自己的悲伤。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边脸颊多了什么东西。
“笑的时候会出现，哭的时候也会出现哦。”他的脸上，赫然多出了一颗小小的米窝，原来，她并非把一切都带走了。
魏斌对着镜子笑了，酒窝更深了。
谢谢你。我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