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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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不景气，公司要退租一层楼。原来在27层的电脑部要搬到26层来。一向在26层占地称王的美工部（不幸的，包括我）要移到原来的休息区和茶水间。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吸烟区，这以后，我、阿蓝还有好些人都只能在后楼梯抽烟了。

老总是凡事认真的人，为保证日后生意风生水起，居然听取各方意见，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让我们两个部门同时搬家。

到了那天，这边主任领着我们大家，就像摩西人领着以色列人出埃及、过红海、浩浩荡荡地进入不可以再抽烟的“吸烟区”；那厢，KK领着电脑部的“四眼部队”(他的通通带着眼镜)杀入26楼，只见到26层里黑压压全是人，还有就是纠缠不清的电线与电话线……

阿蓝是真兴奋，26层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男人。

一天，我在影印东西，电脑部小李――我只知道他叫小李，别人这么喊他的。站在我身后等候，忽然，他对我说：“你抽很多烟？”我所有的动作刹时停顿了，紧张得很，他嗅到我身上的烟味？我应该怎样回答？剑拔弩张还是苦笑一下……小李的语气倒非常和气，毫无挑剔之意：“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处。”我收拾好影印的图片，正要转身来好好打量这个小李，他却咳了一声，连忙用手上待印的文件遮住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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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抽那么多烟。”

多么熟悉的一句关怀问候，他曾经对我说过……他、他、他、还有她、她、她……都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那时候，我比较年轻，抽烟的日子也没这么长，大家都觉得如果可以戒掉，还是戒掉的好。这么多年了，朋友都变成老朋友了，再说这么的一句话就显得矫情了，至于那些男人，他们学懂了不要轻易让女人感受到关怀……地，我不再听见有人对我如此叮咛。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赶快取淡香水往身上狂喷数下。

下班后，回到小公寓里，蜷缩在沙发上，疲惫不堪。肚子是饿的，可是我已经没有气力到厨房里弄吃的了。我托着头望着墙胡思乱想，却闻到右手食指上的烟草味。我想起小李。

夜半，醒来，喉咙好痒，咳嗽不停。

上班时跟阿蓝到后楼梯上吸烟，才吸一口，就呛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咳嗽声在30多层的后楼里上下回荡。阿蓝慌忙将我手上的香烟抢过去捏熄。接下来的3个多小时，病来如山倒。喷嚏、鼻水、眼泪、咳嗽，逐一登场，务求让我在最短时间内，成为十足一个患上流感的病人。最重要的是，我居然没有抽烟的冲动。我相信我是真病了。老赵取出为儿子买的体温计，放入我的舌下，一分钟后宣布：“38度5”众人立即七手八脚为我收拾一切。我作垂死挣扎：“还有个

设计没完成。”老总取过我的大皮包，将桌面的一切都塞进去：“拿回家里做好了。”

“带回家里做好了，你们不是要我休息的吗……”我有气无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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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是“浮”着去附近的诊所的，主治医生姓方，公司很多员工都在这里看病。

护士吩咐我：“白色的是退烧药片，每四小是时服……黄色的是……一半红一半黑的是……”我听不见去，我听见一下咳嗽声，回过头，觉得好像看到了小李。

真是他吗？我晕晕乎乎的，也不确定。

回到家，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之后，不知日夜，不辨何方，忍不住就哭了。哭了好一会，想抽烟，才发觉香烟留在办公室里。我煮了一大锅汤，喝了几口，有气力了，就挣扎着到对街的小店里买香烟。吸了一口，没有早时在楼梯处呛得那么厉害――快点让我恢复正常吧……可那味道，莫名其妙的不正，不会是假烟，都是老主顾了，怎么回事？最后，我将烟摁熄了，才吸了三口。

不能抽烟就吃药吧。吃了药就昏昏沉沉地睡。睡满了，却在半夜三更起来，电视上什么都没有了，看书也没精神，赶工也没气力，迷迷糊糊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像一缕游魂。

我又点了一根烟--还有什么好做的呢？吸了一口，就搁在烟灰缸上，看那蓝色的烟氤氲，我想，不抽烟的人，在这种光景下，会做些什么呢?曾经，我也是个不抽烟的人啊。

第一口烟不是自己的点的。是从烟灰缸里偷偷取起那根点着的烟，吸了一口，居然没被呛住，拈着烟，抬头看他。他摇头，笑了。我又吸了一口，将烟吐进他的嘴里……

我时常替他买烟。买两包健牌，一包留给自己。郊游时，在星空下抽烟是很自在的，更多的时候，在床上，两个人，抽一根烟……

那时候，我没有涂香水的习惯。他的妻子只当是他抽烟抽多了……他的妻子没有发现我，所以我也没有发现他是有妻子的。二十岁生日，下着很大的雨，我们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全身湿透，收在背包里的香烟还是干的。我们在雨中抽烟，我想，这么大的雨都没有将我们手上的香烟淋熄 ，那么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了……

他移民到美国了，可我仍不想把烟戒掉，甚至还坚持抽健牌。我时常发白日梦，

多年之后，我们重遇，他发现我依然抽健牌香烟……

多年后，我们是重遇了，我随团旅游，在温哥华。他发胖一如其他移民温哥华的中年男人。他身边的女子我不认识，原来他跟妻子在多年前离了婚，他说她是此地某茶厅的女招待，要我有空光顾。

我手足无措，幸好我有香烟，赶忙吸了口，再将手上那包香烟递给他。可是他看都没看香烟的牌子，就拒绝了：“我戒烟了，太太刚刚怀孕。”我将假期提早结束，回到上海后，我向朋友们宣布：“我要戒烟。”大家都想知道原因，很多人猜我是不是认识了一个不抽烟的男子。若干日子后，我心瘾难解，依然在大皮包里放了一包香烟，大家更觉得原先的想法没错，那个不抽烟的男子是无花果……谁都没在意，我不再抽健牌了。

4

一日之后，我带着大皮包和吃剩的药丸回到工作岗位。两日放在桌上没有带走的香烟早就让人抽光了。不过我已经不大想抽烟了，一来因为一直吃药，口苦；而且那咳嗽一直没有稍息。

阿蓝哄我：“看，唇纹都比前浅了，不抽烟的女人果然好看一点。”

谢谢你，阿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还有另一个人。影印机前，小李在我身后，“你没抽烟？”声音居然透着一丝喜出望外。我不禁为从前身上的烟味感到些微的尴尬。我回头向小李眨了一下眼：“对呀，经济紧张，没钱买香水，只有将烟瘾戒掉了。”小李也笑了。我喜欢小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未懂得跟女人转弯抹角，他的年纪比我小吧？所以我跟他谈话，毫无

压力。最后，我们的谈话以咳嗽声作结，原来他的咳嗽也未全愈。

为了我的咳嗽，我又去见了方医生。方医生建议我照一张X光片，为我的肺部：“

你知道，你抽了那么多年的香烟……”

我的心跳了一下。

两天之后，我又来到方医生的诊所，候诊室里挤满了人。一对恋人坐在墙角，看病的是女孩，因那男孩的表情更为焦灼。

轮到我了，方医生拿着我的X光片问：“有没人跟你一起来？”我说没有呀，方医生沉吟了一下：“你要不要找个家人来做伴？”我明白了。候诊室里那么多人陪着自己的挚爱来看病，他们都不是准备来听坏消息的。可是，我，一个人，偏偏就要独自接过那张肺部有癌的X光片我也算是镇定的了，将X光片收进大皮包里，搭地铁回到家里，才放声大哭。我不是不气的……都已经戒了烟，虽然是迟了那么一点点。说真的，这个时刻，实在好想抽一根烟，有点荒谬，是不是？我想我这个人是有点黑色幽默的，而且，我并没有原先所想像的害怕。

此刻最想做的是，除了抽烟，就是挥拳揍那个移民到了温哥华的中年男人一顿。幸好，我一直为我的保险计划供款，不至于成为别人的负担……我还可以工作一段时间吧……明天第一时间要阿蓝戒烟……呀，我还要到图书馆去，应该找得到一些有关肺癌的书籍……呵欠……

我居然一上床就睡了。夜半，又从咳嗽中醒过来。

我取出X光片细细端详，那就是癌？你躲在我的肺里已经好久？咦……慢着，我看见X光的右上角有一个姓名：李绪言。谁是李绪立？啊!冷静，是不是医生的名字？哦，不是，是不是X光师的名子？也不是，谢天谢地，这不是我的X光片!

可是，确实有一个人患了肺癌，究竟是谁？

我将X光片放回大皮包里，忽然想起小李……我震了一下，不!

第二天，我在电梯大堂看到小李，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拉着他的西装袖筒，急不可待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李笑了，露出洁白的牙，他可是不抽烟的呀，温和地回答我：“李绪言，情绪的绪，言语的言。”说完，他又咳了一下，急忙用手帕掩住。电梯不住朝上升，我的心一直往下沉。

方医生致电来找我：“对不起，将X光片调乱了……”他问我那张光片了，我说早丢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比昨天傍晚离开诊所时还差。

我在大皮包里搜出那张X光片，细细端详李绪言的肺部。

我曾经与很多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可是，我从来不曾这样了解一个男人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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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到楼下快餐店吃午餐，我也将大皮包带在身上。

这个大皮包，当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它已经跟在我身边了。它身上有烟蒂留下的、从大雨中走过的痕迹。这些年来，它为我保护了许多美丽的图案，如今，里却有着另外一个人的秘密。我的泪掉下来。

上班时，我走出美工部的范围，往电脑部去。我经过好多人的办公桌，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在我们的办公室里，我此刻的步行路线非常特殊。我直直地朝李绪言的办公桌进发，他抬头看见我，笑了，露出洁白的牙，像一个无所惧怕的孩子。我说：“李绪言，今晚我们去看电影。”他说：“好呀!”没有瞻前顾后，没

有问“只有我跟你呀？”那种废话。后来他又补充道：“可是我要先到方医生的诊所去一下，因为他们遗失了我的X光片，我要补拍一张，你可以跟我一块去， 等我一下吗？”我点头，我知道，我明白，没有问题，我陪你，我等你……

我们的时间或许不多，可是，我答应会陪你，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