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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丁画”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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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我画”

1981年,新华社开办《望》,1984年筹备改为周刊,我负责文化编辑室。改周刊,吃稿量一下子大了。文化版想办副刊,我请教经验丰富的吴祖光先生。吴先生说:“办副刊没别的窍儿,就是人头熟。”人头熟才约得上稿来,才知道谁能够写什么样的稿子:谁能写急就章,谁慢工出细活儿。

除了联络作者,我也想自己动手准备一点填空的稿子,用来调剂版面。篇幅不能太长,版式要活跃一点。于是想到用文言体写些寓言。我喜欢读笔记小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袁枚的《子不语》,都翻过几次的,就借用这种比较浅近的文言写了十几则寓言。

光有文字不免单调,怎样能够更活跃一些呢?我想找华君武先生作画配图。华先生看后觉得很有意思,可觉得自己做不了。“你看我画的漫画都是现代的。衣服、用具,这些都不用去找资料。你是用文言写的,是古代的,画人物、衣服、器具,都要去找资料。我现在岁数大了,找资料比较困难。”他给我推荐了两位:丁聪和缪印堂。缪先生我不太熟悉,但我从小就看丁聪的漫画和插图。华先生介绍我去找丁聪先生。

拿着华君武的信,找到丁先生。看完那十几篇寓言,丁先生说:“有意思,我画。”由此开始我们二十多年的合作,这是我不曾想到的。他长我二十多岁,却愿意同后生晚辈合作,直到去世,这恐怕是一般人难有的机缘。后来华先生还开玩笑说:“你们两人还没谢媒呢!”

“放心,总归画得出来的”

当时在《望》我还做不得主,稿子由分管的副总审。送审后,隔了一两周还没有回音,估计他有点为难――虽然已经够温婉了,毕竟是讽刺当下的。但他不好驳我的面子,所以 “留中不发”。过了几天,我替他解围说:“要是不好办,就还给我,还有报刊问我要呢。”他如释重负地还给我了。其实那时我根本没给别的报刊看过。

后来,《新观察》、《学习与研究》、北京的《支部生活》、上海的《方法》都要,我就各发几则。渐渐地,要稿的地方多起来,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1990年,《读书》的编辑赵丽雅(扬之水)骑一辆男车来找我,开门见山地说:“我觉得你跟丁先生合作的新百喻,给我们《读书》最合适。给你开一个专栏吧!”我说:“行!”就这样同《读书》结缘,直到丁先生去世,专栏还在继续,图则由已经八十多岁的黄永厚先生来作了。

沈昌文告诉我,吕叔湘先生看到了,说《读书》就该登这种稿子。有一次遇见王蒙,他问:“你怎么能用文言写作?是家学?”我说:“我那就是照猫画虎。”王蒙说:“照猫画虎,也得看好多猫才成。”我说:“猫是看了点的。”

有时候在《望》忙昏头,到快发稿时才想起还没写,赶紧写完交给丁先生,说:“丁先生,这回可麻烦你了,时间太短。”电话那头丁先生总是不紧不慢地答道:“放心,总归画得出来的。”他总是那么体谅。现在同黄先生合作,也得到这种体谅。我的写作生涯中,总是福星高照。

萧乾先生问我:“你跟丁聪合作那么多年,你们俩吵过架没有?”我说:“没有”。“二十多年没有争论过?”我说:“没有呀,合作挺好。”萧先生说:“不容易!”大概文人相轻,自古皆然,相互合作难以持久,但我总是遇上好老头儿。丁先生从不发脾气,有时候我着急了,他还回过头来安慰我。

当我们合作的全部作品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印出来时,年事已高的丁先生脑子已经受损。我把书送去,他说:“这个画家画得蛮好。”丁太太跟他开玩笑:“那么你向他学啊!”丁先生说:“不行,太老了,学不了了。”但有件事令我欣慰。在丁先生虽已不能作画,但还能写字的时候,我请他把那几本书的书名一起写了。这套“陈文丁画”的合集,题签都是丁先生的手迹。

陈文黄画“接力棒”

《读书》换了几任主编,封二的专栏始终未变。到丁先生不能作画的时候,我想专栏也该停止了。但接任主编的吴彬却希望尽量保留一点老《读书》的风格,让我接着写,画家由我找。在我同丁先生合作的同时,还同画家黄永厚先生合作另外的系列,一个是《聊斋索图》,借《聊斋》说事儿;一个是《错读儒林》,借《儒林外史》抒愤懑;还有《世说新语》系列。与黄先生合作差不多也二十年。我给黄先生说,黄先生乐了:“好嘛,你开头找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合作,现在七十多岁的老头都九十多了,去世了,你又找一八十岁的老头来搭档。”

黄先生是国画家,丁先生是漫画家和插图画家。丁先生是以线条勾勒为主,黄先生的画则是国画。合作方式也有些不同:我写了文字以后,黄先生再画,就叫“画说”;若是黄先生灵感泉涌先有画过来,我再写文章,就是“说画”――这就是后来《画说・说画》的由来。

希望这些批评文字速朽

那时候我白天在《望》上班,晚上写作。一家六口,一间半房,床前有一个台缝纫机,晚上不做针线的时候,缝纫机的面板就是我的书桌,就这么写,还挺快乐。

起书名的时候,想化用佛经里的《百喻经》,但是不要“经”字,一叫“经”就把脸板得难受了,就叫《绘图新百喻》吧!有次在泉州开元寺的法物流通处居然看到了《绘图新百喻》,令我忍俊不禁。《绘图新百喻》怎么进了法物流通处?大概和尚们知道有部《百喻经》,也没有仔细看,便以为《绘图新百喻》就是《百喻经》吧!于是,我那些小故事也就享受了一把佛经党的待遇。

武汉有个读者写信到《读书》,说他到新华书店去找《绘图新百喻》,找不到,最后居然在少年儿童图书里找到了。他说:“这本书怎么能够放到少年儿童类书里面呢?我觉得应该由省里面发文件,干部人手一册。”他的好心我心领,但这个建议大约是永远不会被接受的。倒是一位领导很明白。当我的书印出来后,出版社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一些大人物。那位领导制止道:“他这是批评那些人的,你还拿去当礼物?”此事遂作罢。

鲁迅希望他的文字速朽,有人以为这并非他的本意。我倒觉得鲁迅说的是真心话。我的这些批判文字,虽然未必深刻,但我却希望它是速朽的,尽快失去存在的价值。一种批判性的文字,只有它所批判的现象不再存在,才能失去存在的理由。写批评文字的目的,不就在此吗?

(本刊记者根据陈四益先生的访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