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一杯酒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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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背影，那么温暖稳妥】

后来才知道，当初他调去离家一百公里的那个小县城，并不是如他所说是工作需要、上级安排，而是那时候，他和妈妈的感情已经破裂。

工作调动只是他给我的借口。

那时候，我读中学，是个懵懂少年，他和妈妈，在感情走到尽头之后，选择为了给我一个名义上完整的家不离婚，但是分开生活。

当然，离开家的是他，他是男人。

于是在我13岁那年的夏天，他去了那个小县城城郊的林场工作，只带走了他的衣物和简单的用品。

我是生性不够敏感的那种男孩子，在那个年龄段，功课外的时间，忙碌于踢球和游戏，对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无知无觉。相反，对他的离开，我甚至还有莫名的新奇感。一是他不在身边，少了一个人的管教；二是放了假我可以去他那里。

于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暑假，紧赶着把作业写完，我便投奔他而去。

那时还没有高速路，也没有四通八达的铁路，去他所在的县城，要乘坐两个多小时那种老式的客车。一路晃晃荡荡也刚好睡足一觉，醒来后发现客车已经在县城凌乱的小站停靠，透过车窗，看到他正站在停车场的角落朝来往的车辆张望，等了很久的样子。

欢呼着跳下车奔向他，开口第一句话，爸，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他笑起来，扯过我的背包拽紧我的手臂，走，去吃千层饼、喝羊肉汤……好吃的多着呢。

他说着，我已欲流出口水。一个男孩最没心没肺的年纪，只惦记着吃喝玩乐，甚至没有一句问候的话，直到在那家小店吃得肚子滚圆，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他，才发现他好像瘦了一些，但还是我熟悉的样子，笑容温和，衣衫整洁。

那时候，他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

然后坐着脚蹬的三轮车晃荡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来到他工作的地方，小城的城郊，一座山的山脚下。住处也在这里，宽敞院落的西南角，两间带着小院的平房，被他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里种了两小片青菜和一株葡萄树，繁茂的枝叶攀爬在搭好的架子上。他说，明年夏天就会挂果了。

院落外，抬头可见漫山遍野的青葱林木。他说，这地方，冷清是冷清了些，可是，多像仙境是不是？

他说得没错，这样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倒是清静，但也有些冷僻。没有同龄的伙伴，没有游戏和城市的喧哗，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也只能收少少的频道。唯一吸引我的，只有小城满街的美食。

那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纪，过了几日，我还是有些急了，连出去吃饭也失去兴趣。

他察觉到，那天吃饭的时候问我，是不是想回去了。

我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嘀咕，没人玩儿。

他笑着摸我的脑袋，那就回，我送你走。咱们不坐车，骑车回家，就当旅游了。

我雀跃欢呼。

100公里的路途，他骑车载着我，用了整整3天的时间，途中，我们走走停停，在有风景的地方停留，拍照休息，在有小店的地方吃饭住宿。

一辆单车，载着我和一车筐的水果、零食慢慢前行。我坐在单车后面，看他的背影，那么温暖稳妥，让我依赖。

第三天中午，路过一片西瓜地时他停了下来，然后过去和瓜棚里看瓜的老人聊了几句，老人便领着我去了瓜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成长中的西瓜，也第一次吃到自己摘下的瓜，那么饱满，那么甜。

那是他给的幸福。

之后的暑假，好像约好一般，我早早便会赶去。不再害怕那个院落的寂寞，他总有办法让一个好奇的男孩充满兴趣。他带我爬山，去摘野果，山林里竟然当真有蹦蹦跳跳觅食的松鼠——对一个成长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的男孩子，可想而知，那一切是多么新奇。

妈妈一次次看我急急地奔他而去，过一阵子回来，兴致勃勃，晒黑了，也结实了，甚至飞快长高了，于是默默给我准备新鞋新衣。

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爱护着我的成长，父爱母爱，各据一方但同样饱满。

多年后无论怎样回想，只觉那些被爱的细节幸福甜蜜，从不觉亲情的缺失。

【鬓角的白发，一丝一丝日渐清晰】

高二的暑假，放假后几天便去了他那里，只是那一次，打定主意给他一个惊喜，没有提前告知。

已经轻车熟路地可以寻到他的住处，黄昏的小院，木门半掩，轻轻走进去，看到葡萄架下的小木桌上，摆着三两道小菜，他坐在桌边，端着酒杯。

我有些意外，在家里时，他从来不喝酒，我在的时候，他也不喝。可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桌上有酒有杯。

看到我，他亦有些意外，但更多是惊喜，放下酒杯起身迎过来握住我的手。

也是那一瞬间，我已经微微高出他一些了。我面前的他，不再那么高大。

因我的到来，他又飞快做了两个菜，并煮了我爱吃的炝锅面。

他做菜的水平一般，手艺不如妈妈，但他的炝锅面，煮得极香，味道不输外面招牌正宗的小店。坐下来便开始饕餮。

他坐在那里，一边看着我吃面，一边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啜。他喝得很慢，我吃掉两碗面后，那一杯酒，还余大半杯。

真慢。我笑他。

他也笑，却不语，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多年后，我想起他的眼神，一下就想到了两个字：寂寞。

但那落寞也是一闪而过，然后慢慢热烈起来，我知道，那热烈，是因为我的到来。

其实那些年，每隔两个月包括所有的节假日，他都会回家，可到底是聚少离多，我还是会在每个假期去他那里住上一段。我越来越在意和他多一些的相聚相守。

他也在意，每次我去，明显地开心。

于是在他和家之间，在一个个夏季的到来和流逝中，我慢慢长大，也慢慢地学会了打发环境的寂寞，可以坐在院子的阴凉下看书，或者跟他去爬山，到县城四处转转……他的工作并不繁忙，到了后来，每次我去看他，他都可以腾出几天的时间，带我到外面去走走。那些炎热的夏天，我跟着他去了连云港、青岛、威海、大连……

我去，他也不再避讳晚饭时喝酒的习惯，酒量也似乎见长，从最初的一杯喝到一杯半、两杯，只是用去更长的时间。同时增长的还有他鬓角的白发，一丝一丝日渐清晰。

而那么多年，妈妈从来不曾去过他那里一次，只是他的定期回归，让旁人都认为，我们的家一直完好如初，唯一的改变，只是他调动了工作。

但我，还是在这样的处境里，察觉出了他和妈妈之间的问题，他们之间太客气，客气到疏离。也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们保持这种关系的原因。

这让我有些难受，却无法说穿。

【我和他，只是隔着一杯酒的距离】

大一的暑假，我照例去看他，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拿出两个酒杯，给我倒了一杯酒。

高中的时候，我已和同学偷偷尝试喝酒，只是那个年龄的我们，也只偏爱啤酒里发酵的气息，不是为酒，是为感觉。

而他喝的，是56度的二锅头，入口只觉辛辣火热，并不好喝。

他却仿佛享受那种辛辣，总是小口小口地啜，微微眯着眼睛。

忽然发现他老了，额头上的皱纹日渐深刻，鬓角已经霜白。心头一紧，拿起杯子和他轻轻一碰，大口喝下，一颗心立刻着火一般，又烫又辣。

你这孩子。他递了水给我，轻轻拍我手背，酒得慢慢喝，就像日子，得慢慢地过。

这样的两句话，在浓烈的酒精侵袭下，一下逼出了我的眼泪。忽然不能自抑，哭得像个孩子——那年冬天，他和妈妈办理了离婚手续。那个小县城城郊的院落，他的两间平房，成了我的另一个家。

我终于长大，他也不用再那么辛苦地演戏。

光阴飞逝，他的院落旧了，房子旧了，他老了，而最初的那株葡萄树，却已生长得根深叶茂，在夏秋时节铺天盖地，结满累累果实。他就那样独自在那个院落，度过了余生，所有我无暇陪伴他的时光，他都是一个人，在黄昏，用两杯水酒打发时间、寂寞和想念。

我读完了大学和研究生，有了工作和婚姻、孩子……半年前，因工作需要我被外调到广州工作两年。

嘈杂的南方城市，空气潮湿闷热，一个人的夜晚，倍感孤单和想念家人，那一日要了外卖后，下意识地拿出前几日和同事喝剩下的半瓶酒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

依旧入口辛辣，带着烫烫的暖意，于是呼一口气，慢慢地饮下那杯酒，孤单一点点被酒的气息温柔抚摸，想念的心，也变得轻盈温暖起来。

那一刻，他的面容忽然清晰浮现——两年前，他永远离开了我，以为人间天堂，从此再无相见的可能。却原来，我和他，只是隔着一杯酒的距离。在一杯酒后，我们重逢，温暖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