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十年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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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02年8月某个黄昏，我和我的老师方平分别坐在天台的两张塑料凉椅上。整个美术学院宁静无声，对面窗台的金边兰安静地生长。我的老师方平和我，长时间地没有说话。
B
990年冬天，我成绩不好，听说报考美术学院文化分低，就加入了美院考前班的行列。然后认识了我的老师方平。当时他在读研究生，办了一间考前班。我和20来个学生在他的指导下学习素描。他寡言少语，喜欢一个人待在阳台上。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你画得很好，但不是能够应付考试的那一种。你愿意继续这样画下去吗？”
“我愿意。”
“为什么？”
“因为你说我画得很好。”
1995年6月2日下午3点25分，我们正在举办毕业创作展。我的老师方平被其妻发现自杀在自己家的卧室里。我是第一个去西二医院看望方平的客人。在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对着门口天窗刺目的阳光凝视了很久，深呼吸，然后推开半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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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6月27日凌晨，我的老师方平骑着马跑在锡林格勒草原上。那里曾经是境内的元上都遗址，马可・波罗游记中显赫的大都市，可是放眼望去只有风吹草尖的驿动和莽莽浮动的苍穹。我向牧场主借一匹马去找我的老师方平。
一个人跑在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上，寻找视野中根本不存在的另一个人，这个过程很像另一种运动：即把一个人放在黑洞里，假设他不会死，让他从黑洞的中心做自由落体状，因为黑洞无限深远，落体的过程无法用数学来衡量，人们将之称为永恒。
想到这里，我满怀喜悦，快马加鞭。直到一汪蓝湖横亘在眼前。马蹄在湖边溅起两米多高的水花，终于平静下来。我有点疲倦，趴着马背，低垂着头，点了一根内蒙产的烤烟，吸了两口竟然就睡着了。
“我找了你很久。”我的老师方平说。他帮我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向牧场主借了热水，给我搽干身体，让我吃了两片退烧药，然后把我塞进木乃伊式睡袋。
“我也找了你很久。”我乏力地说。
D
1995年6月2日深夜，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回忆我在锡林格勒草原从马上摔下来之后的那些细节，我想我和我的老师方平之间，一定有某种致命引力。但我没有办法这样下去，我要离开他。
等他出西二医院，我就那么说：我要离开你。
一个月以后，我毕业，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什么也没有说。
1995年秋天，我在巴士上看到我的老师方平站在环市北路立交桥底下的石墩面前，似乎在涂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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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初，我在某条街上遇见了他，穿着稀薄的衣服，头发蓄得老长。
“你疯了。”
“没有。”
“那天，看见你在立交桥下写血书一样的东西。”
“哦，没有想到。”他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用衣袖反复擦鼻子，我给他递过纸巾。
“是寻人启事。”他笑道。
“寻谁？”我问。
“我爱的人。”
“找到了吗？”
“恍惚找到了，但好像又不是。”
我把我的老师方平带回租住的公寓，在当时的男友下班前和他洗了澡做了爱。然后给他换了一套男朋友的干净衣服，带他到附近一家小吃店吃了两大碗挂面，之后和穿着干净衣服的他茫然地走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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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太宰治的《斜阳》，喜欢在黄昏一个人行走，我喜欢陪着他行走。有时候我们就这样走在城市附近的黄昏里。
“你想死，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很可能依然活着，像现在这样……”
这是我的老师方平在2002年的晚春说的话，我们早上起来，决定去春游。我把手从自己的裤袋里插在他的裤袋里，默默地听他说。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只要尸体不被焚烧，人就可以复活。我走进超级市场，吃了很多东西；又走进银行，才发现金钱没有什么用；我在屋子里，没有人看见我，但是有人听见音乐，屋子里有音乐飘出来，别人说是闹鬼，我觉得很快乐；可没过多久我就感到很孤单，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爱的人。我们选择自杀后尸体不被焚烧的地方，事成之后我们去了很多生前没有去过的城市……后来梦醒了，我爱的人也消失了。而我却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能够保守这个秘密……那该多好。”
“所以你以为死了就可以永远守口如瓶？”
“那一年，是那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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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完爱，吃完挂面，也走累了，午夜里的洒水车将我们喷了一脸，也让我清醒了许多，我对我的老师方平说：“你回家吧！我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你有妻子，我也有了新男友，过去的那5年就让它过去吧！”
“我知道。”
“你知道？！说实在的，和你在一起我根本没有安全感。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婚，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自杀，甚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真正的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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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早春的一天黄昏，我的老师方平给我打电话，说是想见见我。我刚刚和做建筑师的前夫结婚，婚后第七天他的母亲因为心机梗塞突然去世，所以我是穿着孝服、戴着绢去见他。
“绢……的新娘。”他微笑着的在我的胸脯上围绕着绢划了一个圈。３年下来，他的头发几乎长及腰部。3年还有另外一个概念：距1996年我们最后一次后吃挂面的那一天，我们已经有3年没有见面了，说不清什么原因，总之就是在肉体上疏远了。
奇怪的是，他微笑着在我胸脯上围绕着绢划圈的时候，我们之间那种永恒的亲密关系就好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又漫了上来。他的笑容左侧悬挂着一张他和师母结婚时候的照片。
那是1989年，他还在读研究生，师母是他在理发店里认识的女孩。
“她很美。”
“后来呢？”我靠着墙，身体下面压着枕头，因为和他彻夜，我的小腹隐隐作疼。
“我不想失去她。”
“那后来呢？”
后来，我的老师方平就经常去那间理发店，头发刚蓄一点，就匆匆理掉，刚开始是为了见我的师母，后来逐渐养成习惯，后来这个习惯逐渐消失。他总是假装看报纸或者杂志，把理发的机会让给其他人，然后坐在沙发上，用一种爱斯基摩人对海豚的注意力，偷偷地看她，她的某些举动总是能够激起他的一种冲动。比如她妩媚地把手腕伸向旁边的男人，猜，是什么味道的香水？再比如她会冷冰冰地盯着从雨中走过来的客人，然后在客人进门的时候换上笑脸，为客人把衣服吹干……
“不是同情，比同情要复杂些。我说不清，真的，也许是觉得她活得很真实。嗯，就那样吧！我说嫁给我好吗？她说好呀，我们就结婚了。”
后来她说钱不够用，让我的老师出去办考前班。再后来她开始变得喜欢交际。她经常去一位在美国留学偶尔回来的画家那里，听旅美画家讲芝加哥或者华盛顿的各种见闻。有一次我的老师方平正好到那位画家的家里借书，看到我的师母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主人那样优雅地削着苹果。我的老师方平忘了自己为何而来，木讷地陪坐了一会，然后就客气地告辞了。
后来，就是在我带着绢去见我的老师方平时的前三个月，她在旅美画家的帮助下到了西雅图。
“我要和她离婚了，这个念头已经很久很久了。不是为了你，即使没有你，我也要和她离婚，你刚结婚，我希望我的话没有扫你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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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他吗？结婚可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我的老师方平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的水气在我们对视的空间里静静地蒸发。
“什么是爱？”我问他。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他突然问。
“……没有。”我说。我迅速搜寻了一遍我们从1990年到1995年的五年时光，但的确，谁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我如果对你说，我爱你，你会相信吗？”他继续问。
“9年之后，说这样的话还有意义吗？”
“那年我自杀，就是想留住我们的关系。我想，我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毫无保留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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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句话，我们又相隔了一年没有见面。我不愿意破坏我的婚姻，但我没有做到。2000年的2月14日，是我们纸婚的纪念日，2月21日是他母亲的祭日。但是，他都在工地上。桌子上的红玫瑰换成白，熏衣草换成竺香，我下班后做的工作，就是把枯萎的花扔到黑色的垃圾袋里，然后再关上门，一个人吃饭。
我的老师方平告诉我，他还是没有离成婚。因为那个艺术家抛弃了师母，她独自在西雅图的一所艺术学校做人体模特维持生活，可能间或也和某些艺术家做些私下的工作。她打电话来的时候，用英语说她很DEPRESSIVE，希望我的老师方平能够不计前嫌赶来照顾她。他把所有的积蓄寄给她，虽然兑成美金可能只有2000多元，但我的老师方平只有那么多。
“我所能够做的，可能就是那么多了。”我的老师方平在电话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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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2月14日，我结婚两周年，只挑了些简单的换洗衣服，从前夫家里搬了出来，暂时借宿在我的老师方平的家里。他家有一个8平米的大阳台，没有种花，只有一根铁线，晒着一条男式内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衬衣，一张塑料凉椅。
我睡书房，他睡卧室。事实上我们的身体关系在吃挂面的那天黄昏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只是同居在一起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我搬来另一张凉椅，在阳台上，给我的老师方平读报纸：
“有什么让人愉快的报道吗？” 我的老师方平兴趣盎然地问。
“有。”
我假装在报纸上寻找，然后朗读到：“1995年6月2日，美术学院的老师方平吞服大剂量的安眠药企图自杀，现在此人已经彻底康复。每日抽4元一包的香烟，吃蔬菜、少量的肉和米饭，喝啤酒一瓶，洗凉水澡一次，听数小时音乐，看书一本……老师，我想活到35岁就够了。”我突然说。
“你会活到100岁的。”我的老师方平说。
“为什么？”我惊奇地问。
“因为你胆小怕死贪图享受，过马路都要拉大人衣角。”
“但我的确会很快死去的。”
“你死了我会很难过。”
“真的吗？”
“1995年6月2日，我如果就那样死了，你会很难过吗？”
“当然会。”我闭上眼睛，简直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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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菜市场回来，把鱼洗干净，在落刀的那瞬间，它还在跳，我有点害怕，便将它放进洗漱池里。我告诉我的老师方平鱼的事，他说，哦，他也不擅长剖鱼，说以前去过一个朋友的兽医院，看实习生演习杀猪，惊叫流泪的被批评，镇定自如的得表扬，疱丁解猪的就是偶像。“这个事……不如将它放生好了。”
我们拎着装满水的塑料袋，走到学院后面的鱼塘，把鱼放进水里。然后在鱼塘边站了一会，鱼塘的上旋风将我们的长头发吹向空中，我高兴地说：“你很美呀，老师。”
“你也是。”
走回来的时候，我的老师方平说忘了带家门钥匙，我说我带了，我拿出钥匙开门，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明年8月，我就要出国了，以后你一定要记得带钥匙，”
“……接到了一个比利时朋友的邀请，说他那里有个植物园，正需要一个人打理……一直没有告诉你。”
“可以见到师母了。”我淡淡地说。
“也许会见到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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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2月14日，我和前夫分居满1年，也是我和我的老师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年半，那天我和前夫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又过了几个月，直到2002年8月某个黄昏。
“太阳已经下去了……”我说。
“再坐一会儿吧！”我的老师方平说。